毒疗是什么?
蓝空没想到,竟然有一天,能听见乌家人问自己这个问题。
他不可思议地对着自己的脑门拍了一拍:“苍天,你是忘记了,还是压根就没人告诉过你?”
乌遥抿唇:“我记性很好的。”
那就是从头到尾,都对毒疗全然不知。
蓝空发现,对于这位小小姐,自己的所有预估都过于乐观。
云梯已经到站,他带着乌遥步入其中。
确认车厢中空无一人,他问:“那你知道百毒之体吗?”
果然,乌遥默默摇头。
蓝空深深叹出一口气。
谁说生在大家族,就能天生含着金汤匙?
他沉声道:“那么小小姐,我现在告诉你,你要认真听。”
“百毒之体,是一种异于常人的体质。拥有这种体质的人,对各类毒素有天生的抗性,是天生的用毒之人。”
“毒疗,是通过注射往人体内输送毒素。如果恰好是百毒之体,毒疗就将增强人的体质,让人体内的毒素更加醇厚。最厉害的百毒之体,身上流的血,就是最厉害的毒药。”
乌遥问:“如果不是百毒之体,会怎么样?”
蓝空言简意赅:“会死。”
乌遥眼前一阵晕眩,“那刚刚父亲说,我必须学毒、只能学毒,我体内流着乌家的血……”
蓝空终于明白,为什么乌遥会遭到乌淳的暴力对待。
他目光中的怜悯愈发深厚: “千万人中,也未必能找到一个百毒之体;但每两到三个乌家人里,就能出现一个。”
笃笃的开门提示声从耳畔划过。
在卷入梯门的噪音中,蓝空的声音依然清晰可闻
“乌家子弟,天生是要用毒的。”
下了云梯,走到长老院门口,乌遥心乱如麻,眼前忽然投下一片阴影。
玄服金绣,是内门弟子服。
一名高大的内门弟子站在乌遥和蓝空面前。
蓝空认出他是自己的同门师兄,挠挠头:“怎么了,是不是长老还有什么安排?”
弟子支吾回答:“啊,嗯,长老说,过不久小小姐要去内门听课,让我们先带她去熟悉一下。”
蓝空指了指天空:“现在?天气很差诶。”
弟子说:“反正有室内的课。”
蓝空:“哈?我记得今天的室内课排在下午啊。”
弟子“啧”了一声,抓过乌遥的肩膀:“去熟悉环境,又不一定要上课。”
乌遥本能地想躲过弟子的手,但弟子显然用上了真本事,手中虚影晃过,竟在乌遥身旁凝出一股水绳!
蓝空拍掉弟子的手,把乌遥护在身后,有了几分怒气:“师兄,你这是干什么?小小姐刚做完毒疗,连灵根都没有,你对她用灵力?”
弟子偷袭不成,吼道:“蓝空,你不想在内门待了?!”
蓝空毫不示弱:“叫你声师兄你还顺着杆子往上爬?先动手你还有理了?”
随着两人声音越来越大,逐渐有其他弟子在周围驻足围观。
乌遥的小像早就传得满宗门都是,此时她衣衫带血,脖颈有伤,一副狼狈模样,比起蓝空和弟子,安静的她反而成了人群的焦点。
乌遥在蓝空身后缩了缩,察觉出几分不对劲。
弟子行事诡异,明显不是想带她去内门熟悉环境,而是想将她拦住。
但拦住她做什么?
她有什么值得拦的?
蓝空和弟子愈吵愈凶时,两行劲装玄服的弟子踩着轻功飞过,乘上门前的飞行坐骑,向远处疾行而过。
乌遥没有错过这两行弟子。
心头的不安越发稠厚。
直到那些弟子们飞远了,那内门弟子冷哼一声,抖了抖被蓝空揪皱的领口:“真特么不识好歹。随你便,你爱咋就咋吧!”
等内门弟子拂袖而去,蓝空碎碎念:“啧,瞧他这副样子,不会真是长老吩咐带你去内门吧……要不我去看一眼?”
却听到身旁的乌遥喃喃:“不,送我回去。”
蓝空低头:“啊?”
只见乌遥望着远处的天空,冷静的模样已经消失不见,浑身逐渐战栗起来。
乌遥猛地攥住蓝空的衣角:“蓝师兄,送我回去,就现在,我要回去!”
**
仙鹤在云翳中舒展羽翼,冷风似凌厉刀锋,空中没有雨,只有结成细块的冰雹往脸上砸。
乌遥只觉得仙鹤飞得不够快。
柳芃昨夜兴奋得睡不着,早晨眼下还有重重的乌青。
她说,詹夫人的身体已经好些了,今日既然有喜事,不如带詹夫人回院里庆祝一番。
乌遥攥紧手中羽毛,肩膀止不住地发抖。
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恐惧。
她咬着下唇,死死盯着远处的飞行坐骑。
灵石驱使的飞行坐骑如一叶扁舟,畅行无阻,将仙鹤甩出大大一截。
离温水崖越来越远,离僻静的山林越来越近。皑皑山坡和无尽的雪松再次进入眼帘,细碎的冰雹慢慢变成风中飘零的雪花。
乌遥明白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就连带着她一路疾行的坐骑,也属于乌淳名下的内门弟子。
她只能祈祷柳芃和詹夫人藏在沙丁鱼罐头一样的云梯里,足够不起眼,也足够安全。
但明天呢?后天呢?
就算躲过一时,难道还能一辈子都藏在云梯里吗?
不如带着柳芃和詹夫人远走高飞吧?
不,只要乌淳一声令下,玄淼门周围的伏兵和弟子都会如猎犬一般循着踪迹而来。
她忽然明白自己有多么弱小。
在这个实力为尊的世界,在血里流毒的玄淼门,斗争不可耻,杀人不可耻,血亲联姻不可耻。
可耻的是弱小。
乌遥觉得自己很可耻。
大颗大颗的泪珠夺眶而出,但飞在冰冷的半空,连眼泪也不是温热的,只能在脸上留下入骨的寒凉。
听见乌遥的抽泣声,蓝空心头一慌,但手中没有手帕,一时也想不出安慰的办法,只能拍着仙鹤的背:“快点,快点。”
但仙鹤只有一对翅膀,怎么快得过飞舟?
降落山间时,还是慢了一步。
乌遥跌跌撞撞地跑下仙鹤,在雪堆里摔了个跟头。
疾风狼留下的血迹已经被新落的雪遮盖不见,但目之所及,又是鲜亮的血痕。
玄服弟子将匕首从柳芃身上抽出。
柳芃缓缓倒在血泊中,半个身体软塌塌地落在门槛上。眼睛还睁着,只是失去了原有的生机。
她身上的伤口不止一处。不用确认,必然已经失去呼吸。
门内传来其他弟子的问话:“周正,你那边怎么样了?”
周正用手帕擦着匕首上的血,朝门里说:“这边可以了。”
听见小院门口的声音,他回头看,愣了愣:“嗯?不是把她叫走了吗?谁带过来的?”
乌遥用力地呼吸,依然感觉身边的氧气不够用。
空气里的腥气让她有些站不稳。
她用力推开拦在前方的弟子们,但狭小的房间中,人与人挤成一堵厚墙,密不透风,无懈可击。
阴暗的房间中,乌遥逐渐被人群的俯视包围,不论她如何挣扎着想往里走,都会被人推出来。
尖叫,哭闹,没有用。
用牙咬,结丹期的弟子不会被她咬中。
乌遥被人架在手里,只能透过人群中的缝隙,隐约看见詹夫人的雪白裙摆。
“小小姐怎么来了?”
“吵死了,我就说最讨厌小孩。谁把她撵出去吧。”
良久,一个女声说:“走吧,詹夫人活不了的,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人群迟滞瞬间,又一人说:“走了,没劲。”
这才一哄而散,说笑着走出房间。
乌遥感受到抑制不住的疲累。失去了钳制,她反而跟风筝似的坠在地上。
她撑起膝盖站起身,一步步走向詹夫人。
也许是出于对长老夫人的尊敬,比起柳芃,詹夫人身上的伤口要“体面”很多。
数根银针没入她的胸口,除了这些银针,身上并没有明显的血渍。
但不论是她眼中逐渐流逝的光彩,还是嘴角的血痕,都是受伤已深的明证。
詹夫人像是并不恐惧,也不痛苦似的,眼中只盛着对女儿的怜爱。
她慢慢抬起手,摸上乌遥的脖子,“乖囡,痛不痛?”
乌遥握住詹夫人的手,冰冷。
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詹夫人流着黑色的血。
这黑色比油墨更纯粹,詹夫人的每一条血管,都像暗伏在皮肤下的毒蛇。
乌遥哽咽着说:“母亲,您坚持住,我们去医馆,不,我现在就去叫医师过来。”
詹夫人却没有挪动的意思,帮她擦去脸上的泪痕:“不哭了,不哭了……”
乌遥使劲摇头:“坚持住,不要死,好不好?我现在就去找乔医师。”
她最后看了詹夫人一眼,转身夺门而出。
门槛上已经没有柳芃的尸体。
蓝空在远处怒喝:“当着小孩的面杀人,你们真他妈疯了!一群疯子!”
一声闷哼,他被击晕在地,声音戛然而止。
乌遥大脑一片混乱,找不到去医馆的办法。
蓝空晕倒在地,在其他内门弟子的阻拦下,她哪儿也去不了。
门旁的松树中,传来积雪掉落的声音。
这次没有血雾绞和猎物,乌咫双手空空,从山崖上方降落。
再次见到乌咫,乌遥双眼一亮,仿佛找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想跑,但双腿脱力,小跑几步,摔倒在乌咫面前。
在急速流失的生命面前,尊严也微不足道。
乌遥扯住乌咫的衣摆,哽声道:“乌咫,你会轻功的,也有坐骑的,对不对?求求你,我求求你了,救救詹夫人,带她去医馆……”
乌咫拍落肩头的雪,环视四周。
内门弟子纷纷对他行礼。不必多加解释,跪倒在地的乌遥、被拖拽到门前的柳芃,足以说明一切。
乌咫低下头,缓缓蹲了下来。
乌遥还扯着他的衣摆,看见他的回应,眼中的希望一点点重燃。
但乌咫面无表情,只是伸手敷上她的脸。
湿的,很冷。
眼睛肿着,哭了很久。
他捏着乌遥的脸,一再确认她脸上的泪水。
乌遥眨眼,又是一行泪水扑簌落下。
乌咫终于开口:“乌遥,你真是……”
他手指发力,将乌遥的脸向一旁推了出去,像是甩出一件无用之物。
“让人失望。”
乌遥本就浑身脱力,被乌咫一推,只能摔倒在地。
她看见自己的眼泪滴在雪上,消失不见。
而鹅毛似的雪还在下着,钻进她的衣领。她从头到脚,身上没有一处不是冰冷。
乌咫没有停留,在内门弟子恭敬的目送中离开了。
周正抬起头:“咫少爷怎么会在这里?”
另一个回答:“听说这片山头最近有灵鹿,应该是来狩猎。”
两个弟子从院门跑出:“没气了,尸体怎么处理?”
闻言,内门弟子们并无意外,当然,也没有多少歉疚。
执行任务,本来就不需要掺杂感情。
依然有几个看向一旁的乌遥。
乌遥离他们不远,应该是听见了。但即便如此,她也只是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雪白的狐裘上血渍斑驳。
“应该要下葬的。放着吧,等淳长老安排。”
“啧,其实看她的身体情况,就算不动她,也没几天活头了。这是何必。”
周正踢了踢脚边的柳芃:“这个女人呢?我看送去温水崖吧?应该有用。”
没有反对意见。
他粗暴地拉起柳芃的手臂:“我就说要带个袋子,这个又不能直接收进百纳袋……”
一旁忽然传来稚嫩的童声。
“把她留下。”
周正停下动作:“诶?”
一颗骨钉突然凌空飞出。
没有防备。
没有人会防备一个尚未觉醒灵根的八岁小孩。
蚀骨钉几乎穿透喉管,受制于主人有限的力量,无力继续向下。
但已经够了。
“呃……”周正松开扯住柳芃的手,捂着脖子,不可思议地跪倒在地。
乌遥撑着手,慢慢坐在雪地上。
在她细小的手腕上,赫然是那颗蚀骨钉戳出的伤口。
雪地上落着浅浅发乌的血液。血渍上方,其余几颗蚀骨钉像是有生命一般,兴奋地颤动着。
弟子们鸦雀无声。
认主仪式尚在进行中,就可以操纵蚀骨钉取人性命。
该说可怕吗?
还是说,“不愧是乌家人”?
乌遥发髻散乱,透过发丝,是一对布满血丝的眼睛。
泪已流尽,这对眼睛眨也不眨,不再温顺可亲,只透出狠厉的威胁。
“我,乌遥,以直系弟子的身份命令你们。”
“把柳芃留下。”
弟子们后退几步,无人再敢做出出格动作。
乌遥说:“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