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别尘蹙了蹙眉,“她是活人,你已故去,如何长相厮守?”
“那有什么要紧?”崔南屏轻轻地笑,“从前,我与她在一处时,总要避着旁人,不然,就会让人说是不知检点。后来到了青楼里,就越发受人唾弃,遭人轻贱。如今可好了,我一死,终于也轮到别人躲着我了。”
他道:“先前你们看我,皆是骷髅,但在她眼中,我永远是最好的模样。她不记得我已死,也不记得后来的种种,她的眼里心里,都只有我一个人,只想与我夜夜良宵。这不好吗?”
他的目光落在秦珍脸上,无限眷恋,“二位仙长放心,我没有害人之意,我只想守着阿珍,长长久久到老。”
黎江雪和云别尘对视一眼,总觉得他哪里透着不对劲,让人心里发毛。
她小声提醒:“可是,再这样下去,她也快死了。”
崔南屏一愣,神色陡然惊慌,“不会的,不可能的!阿珍怎么会死?是谁要害她?”
“是你。”云别尘以一种悲悯的眼光看着他,“你不但已死,且执念太重,已经化妖。她现在的样子,你也能看到,你要是强行与她在一起,不仅会害死她,你自己也会堕入妖道,永劫不复。”
他向着被金线捆绑的人伸出手,“但你如今的妖体还未稳固,还有转圜的机会。你放下她,回头吧,我会设法渡你,帮你重入轮回。”
“我……”
面前的人看看他的手,又回头看看秦珍,神情似有怔忡,“我会害死她?我没有,我不想的……”
“现在停下,还来得及。你过来,我帮你。”
“真的吗?仙长,我……不!不!啊——!”
他刚有所松动,要向云别尘走来,忽然痛苦地抱紧了头,发出凄厉的尖叫。崔南屏的形象陡然散去,阵法中赫然又是骷髅白骨,在金线的缠绕下疯狂扭动。
他周身喷涌而出的戾气,几乎化为实体,黑雾滚滚,观之可怖。
黎江雪急着将身边人往后挡,“师尊小心!”
云别尘以灵力维持阵法,不许他逃出,但因对方太过狂暴了,他灵力耗损得越来越厉害,额上冷汗密布。
他嘴唇都发白了,犹自道:“不对,他身上有东西。”
“什么东西?”
“我还不知道,但那东西毁他心智,助长他的戾气,才促使他化妖,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他原本……原本不该到这一步的。”
黎江雪怕他支撑不住,越来越心急。
她本想说,眼下情非得已,与失去心智的妖物没有什么道理能讲,即便斩杀了他,也不能称之为错。但一想起刚才在回忆中看见的,崔南屏短暂的一生,竟然觉得心痛不已,这话硬生生就说不出口了。
她转而问:“师尊,告诉我,我怎么才能帮你?”
“你……将秦珍带出去。”
“你又来!”
“你放心,我有分寸。”云别尘竭力维持着法阵,极快地朝她笑了一下,“我只是怕真动起手来,伤到旁人。我不会有事,你放心。”
信你个鬼!
黎江雪气得瞪了他一眼,但此刻不能与他争,还是依言去扶秦珍。没想到,骷髅见她动作,忽然挣扎得几乎冲破束缚。
“你不许碰阿珍!谁也不能害她!”
模糊的嘶吼声,愤怒又悲凉。
她忽然心情极为复杂。
所以先前,她不过是给秦珍贴了一张昏睡符,避免她看见这副捉妖的场面,他就盯着她紧追不放,拼了命地攻击她,哪怕快要被阵法金线勒断骨头了,也在所不惜。
他生前死后,都只在乎秦珍,哪怕落到今天这步田地,神智都快被蚕食了,还是一心一意只想保护秦珍。
秦珍值得吗?值得个屁。
她猛然悲从心头起,改扶为拽,一把揪住秦珍的衣领,怒视着不远处的骷髅。
“你清醒一点!她值得你做到这一步吗?她配吗?她一辈子没有勇气没有担当,把你害成今天的样子,你已经为她死了,还要为她万劫不复吗?”
“你,你不许胡说!阿珍没有负我。是我的命不好,她没有负我!”
“别再天真了!她要是没有负你,会不等给你名分,先稀里糊涂地要你身子?她要是没有负你,会跨上高头大马去迎新郎君,让你被牙公带走转卖?是有人拿刀架在她脖子上,逼着她去吗?”
黎江雪气得眼睛都红了,“她要是真的爱你,心疼你,为什么忍心让你流落青楼受苦,而迟迟不肯为你赎身?秦家如此富户,难道是做不到吗?她究竟是畏惧她母亲,不敢得罪她岳母,还是嫌你的身子已经不干净,再也进不得秦家的大门?”
“你别说了,别说了!啊——啊——!”
骷髅抱头哭喊,其声响彻房梁,几乎震得瓦顶簌簌作响。或许是烛火映在他空洞的眼眶里,她竟错看成了泪光。
她狠下心,一字一句:“你不要再替她找借口,费尽心思原谅她了。她所有的迫不得已,都只是因为舍不下已经得到的,不愿意为了你去破釜沉舟罢了。你在她的心里,才没有多重要。
“你已经为她丢了性命,变成妖物了,如果你再执迷不悟,连我师尊也救不了你。妖物一旦被击杀,就是灰飞烟灭,永远不入轮回。你这一辈子已经够苦了,还要为她把来世也搭进去吗?
“崔南屏,你醒一醒吧,为自己活一天吧。”
骷髅缩在金线织成的网里,哀嚎打滚,与其说是在挣扎,不如说是在发抖。他的喉咙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呜咽,含混喑哑。
云别尘沉声道:“你冷静些,我替你想办法。”
“仙长……仙长……”
“别怕,我能救你。”
“呜……”
骷髅伏地,状似悲哭。然而一瞬间,他的胸口处猛然闪过一道金印,速度太快了,黎江雪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就见他突然暴起,周身怨气滚滚。
“不!你们都是骗子!骗子!谁也不能把我和阿珍分开!”
她被这唐突变故吓了一跳,“师尊,怎么办?”
却见云别尘全力束缚着他,汗水沿着额角滑落,眼神却明亮,“他身上,竟然被人打上过契印。他是被人养育出来的妖物,不是他自己想要变成这样的,他没有想要害人。”
“什么?”
“他,他是受害者,我不能斩杀他。我必须得……救他。”
可是再这样下去,别说他了,你自己都要撑不住了。
黎江雪在心里说了他一句,忽然深吸一口气,“对不起了,崔南屏。”
“你要干什么?”
她没有答话,只是干脆利落地,一把扯掉了秦珍额头的昏睡符。一整晚无知无觉的人,终于睁开了双眼。
她的眼珠子转了转,似乎对屋内充斥的法阵光华感到困惑,然后便一眼瞧见了阵中的骷髅。
“啊啊啊——!那是什么东西?”她尖叫着,跌坐在地上,“妖怪!妖怪啊!”
被法阵束缚的骷髅,现出的是实形,再也不是往日幻觉里,那张清秀熟悉的脸。
骷髅呆了呆,将沙哑的声音都捏细了一些。他咧了咧嘴,白森森的脸骨上扬,做出一个笑的模样,“阿珍,别怕,我是阿南呀,是你的阿南。”
他甚至还不顾束缚,想要靠近她,“我不会害你的,我最喜欢你了,你别讨厌我。”
然而秦珍早已吓破了胆,她一个病恹恹的,平日连床都起不来的人,这时候的行动倒格外敏捷,她手脚并用,向后倒爬而去,满脸写着惊恐。
“阿南?崔南屏?不,不,你不是他!”
“真的是我,你别不认我啊。那一年的花灯,还是我给你做的呢,你还记得吗?”
“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对了,我想起来了,你已经死了!你放过我,放过我,别来找我!别缠着我!”
她疯了一样地远离他,涕泗横流,竟然一把抱住黎江雪的腿,躲在她身后,“仙长,仙长你们不是会除妖吗?快救我!”
“除……妖?”骷髅愣了愣,口中重复着这两个字。
他忽然不再挣扎了,也不靠近了,他安静地站在阵法里,密密麻麻的金线,都缠绕着那一具孤零零的骸骨。
“阿珍。”他轻声道。
黎江雪的腿被人紧紧抱住,好像她是救命稻草一样。她厌恶地踢了踢,不许秦珍挨上她。相比这个有血有肉,惊慌躲闪的女人,她更愿意去拥抱面前那一具骷髅架子。
她悲哀,又如释重负地望着他。
看清了吗?这就是你全心全意爱着,信任着,误以为值得托付的人。她对你的全部情意,只不过一副皮相而已。她不配你堕落为妖,走向灰飞烟灭的结局。
所以,回头吧。
一旁的云别尘已经凝出咒术,要渡化他周身的戾气,“崔南屏,坚持一下。”
然而,骷髅忽然仰了仰头。他的下颌骨张开到一个微妙的弧度,失去了蒙着的皮肉,说不清是在笑还是在哭。他深深地看了秦珍一眼。
黎江雪只觉得,一阵风来,屋内沉重滞闷的戾气,突然就散了。
眼前的骷髅白骨,一瞬间坍塌成飞灰。
风过后,什么都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