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傲慢

在那对青年男女的问出那句话后,在树荫下吃着饭的男男女女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中的食物,悄悄竖起了耳朵。有些胆大的人甚至转头看向了米娅,带着渴望的目光期待着她的回答。

背靠树木抱着牧羊杖假寐的牧羊女,在听到这对夫妇的疑问后,缓缓睁开了她的双目,接着她的右足往后一蹬,借力背离了靠着的树木,正式拄着牧羊杖站起。

那对夫妇小心翼翼地用双目觑着米娅,生怕冒犯米娅半分,但妻子还是一不小心触及到了米娅的目光,她瞬间被米娅那双淡黄色的蛇瞳吓了一大跳。

在与那双可怖的蛇瞳发生对视后,妻子立刻低下了头,先前那随意放在大腿旁的双手忍不住颤抖了起来,额头上渐渐沁出冷汗。

“先知大人的眼睛真的好可怕,她简直像是一个……怪物。”这名平时机智坚强的女性,在这时竟然也开始胡思乱想起来,甚至脑海中冒出了这种堪称亵渎神明的想法。

就在这名可怜的女子坚持不住,将要跪倒在牧羊女的面前时,旁边一只粗糙有力的手握住了她颤抖的右手。女子抬眸往上望去,发现她的丈夫额头上也冒出了一层冷汗,但他还是用自己同样颤抖的手握住了她,同时小声地对他的妻子说了一声,“很快就过去了,别怕。”

站在大树下的米娅当然看到了这二人害怕的神情,不过她也没有选择说什么斥责的言语,而是微微一笑,在单手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捋至耳后之后,对这对战战兢兢的夫妇耐心地问道:“伊安神是不是好几年没有赐给你们丰收了?”

那对夫妇像是被米娅的蛇瞳吓破了胆,一时间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出来,其他人也因为这二人的反应停止了细细碎碎的讨论声,同样畏惧地看着树下身姿婀娜的牧羊女。

空气中一片寂静,在这种环境下,有些人甚至连小小的树叶的落地声都能听清。

牧羊女无奈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蛇瞳,暗中为莉莉的自作主张而头疼。

“早知道,就不听莉莉的了。这幅外貌对这些人来说,还是有点过分。”米娅暗中想着,笑着微微摇了摇头。

“先知大人,确实是这样的。伟大的伊安神已经连续七年没有赐给人间丰收了。是伊安神对祭司献上的祭品不满意吗?还是祂在别处有了新的信徒?祂抛弃了我们吗?”

在这片死寂中,一位勇敢的少女毅然站了起来,坚定地回答了牧羊女的问题,并对树荫下的米娅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她正是上午那个伶牙俐齿地回复了男人情歌的少女。

“伊安神没有抛弃你们,只是你们的厌弃土地的行为,让掌管农业与丰收的她有些生气。你们现在的饥荒,正是她对你们的惩罚。如果身为信徒的你们再荒废土地的话,伊安神将会对你们施加更为严酷的惩罚。”

米娅的蛇瞳注视着那少女。少女虽然肉眼可见地表现出害怕,但还是勇敢地用琥珀色的双瞳与米娅那双可怖的蛇瞳产生了对视。

恍惚之间,米娅甚至觉得自己看见了二十年前那个毅然和她定下了誓约的灵。但是,一阵清风吹过,牧羊女回过神来,再一看,站立在不远处的仍是那名少女。

“部落好像需要一个新首领了。”米娅垂下眼眸,暗中思考着。

“承受了启示的先知米娅,您是代替伊安巡视人间的使者,您定然具有仅次于伊安神的智慧。请您为我们这些无知的人类指明一条道路吧。”说到最后,少女屈下双膝,跪在地上,然后上身匍匐,以最虔诚的姿态来祈求上方牧羊女的启示。

米娅俯视着那名少女,沉默了良久,才开口道:“伊安神是万物的母亲,她爱你们如爱着她的孩子,但是一位母亲是不会喜欢懒惰的孩子的。只要你们在田地中洒下了属于自己的汗水,作为农业与丰收之神的伊安定会赐予你们该得的丰收。”

米娅强忍着内心的羞耻,说出了上面的话。虽然她的神态庄重,但她的后颈已经烧成了一片,这让人不得不庆幸她的背后是一棵无情的树木,看不出她的窘态。

“先知大人,我们该奉上什么样的祭品,才能表达我们对伊安神的谢意呢?我想一位母亲,同样也不会喜欢一位不会感恩的孩子。”少女跪坐在沙地上,目光坚定地望着不远处的米娅,口齿清晰地向她陈述着自己的观点。

“祭品的话,伊安神不喜欢人类的鲜血。你们洒在土地上的血与汗,就是献给农神伊安的最好祭品。你们每耕一次地,就是在对伊安神举行一次祭祀。在这时,即使是祭司与君王侮辱了你们,那他们也是在亵渎神明。无论是谁,都能在田野上割下这些冒犯了神明的人的头颅。”

米娅的蛇瞳逐渐侵染为金色,雾霭般的灰发在风中起舞。虽然此时她身上穿着的是如眼前这些人一般无二的衣裙,面上依然带着温和的笑容,却显示出属于神明的迫人气势。

这让那些因为年龄和流浪者身份而对米娅产生了偏见的人,纷纷低下了自己傲慢的头颅,跪倒在地上表示拜服。

“先知大人,人类会永远铭记您为我们指明的道路。我们永远是伊安神最虔诚的信徒,即使大地与天空颠倒,我们对伊安神发下的誓言也不会破灭。”少女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复,带着微笑,再次匍匐在地上,向米娅表达出她至高无上的敬意。

……

在沙漠中的一处无名之地,一名女子挎着一个小小的提篮,在风中伫立。沙漠的狂风吹走了顽强的砂石,却未能送走女子的哀思。

这名女子正是一上午在绿洲中失去了踪迹的日,她低着头看着脚下这片无名的土地,眼神中透露出深刻的哀伤。

日轻轻地将提篮放在沙土地上,曲腿侧坐于黄沙之上,宽大的衣裙铺在地面上,丛云间望去像是几片舒展的花瓣。她从装满了各色鲜花的提篮中捻出一只绽放的莲花,将之放在身前的土地上,勉强展露出一丝笑意,似乎是想把这支莲花送给地下的某个不知名的存在。

“妈妈,您在天上快乐吗?您把您的半生都献给了伊安神,您肯定能从她那里得到您应得的奖励。”

“妈妈,玲和您真像啊!是您将她送到我身边的吗?石……他是个好孩子,但妈妈对不起,我不能再爱他了。”

“他以为他的命运掌握在他自己手中,但他太年轻了,也太无知,简直就像……当年的我。他不知道神明会赐予人类一切,唯独不会赐予人类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力。终有一天,他会像当初的我一样,倒在自己的傲慢之下,死于他为自己编织的命运之中。”

此时,日的长发已被沙漠的狂风撩拨得凌乱起来,然而她神色恍惚,双目无神,根本无暇来打理这些无关紧要的头发,她的口中不住念叨着什么,仿佛在与一个并不存在的幻影对话。

原来,日在来这里之前就吃下了一枚野果,那个野果无毒无害,唯一的作用便是可以轻微致幻。从前的祭司都说这种果实能让活人与死去的亲人沟通,这是他们增加自己权威的手段之一。

不过,很多私下吃下了这枚野果的人除了看到自己的亲人之外,还看到了许多不该看的存在,成为了一个疯子。

因此,这种果实渐渐被普通人厌弃,成为了祭司的私有物,变成了他们通灵的专用道具。

而日身为祭司,自然知道如何调整这种果实的剂量,使自己规避这可怕的状况。

“妈妈,不久之后,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那里有森林、有肥沃的土地、有数不清的猎物,我们不必再忍饥挨饿了。那里一切都很好,唯一不好的就是没有您。”

“妈妈,时间可过得真快啊!才没过几年,我也老了。只是妈妈,我真的不敢死去。”日的双眼似乎被风沙所迷,渐渐红了眼眶,不久缓缓落下了两行清泪。

日没有拭去自己的眼泪,而是任由这眼眶中的泪,顺着脸颊流下,一直没入她干燥的唇瓣上。苦涩的泪水如同一把钢刀,将日坚硬的内心肢解得支离破碎。

这个强硬了一生的女人,终于绷不住脸上的表情,在母亲的墓地上大哭出来。狂风呼啸而过,无情地带走了女人绝望的哭声。

妈妈,如果连我都死去,人间还有谁能记得您曾经存在过呢?

为什么?您要为我自杀,替我去祈求伊安神的原谅。明明做错了事的是我,您本来会拥有更好的命运。

您一生唯一的过错就是与父亲生下了我,要不是因为我,您本不用卷入这个家族绝望的命运当中。

伊安给予我们的知识,到底是祝福,还是诅咒?一百年了,我们家族的每一代人都逃脱不了成为她祭司的命运。

妈妈,我感觉到了那一天快来了,妈妈……是您在呼唤我吗?

妈妈,别走,别丢下我,我害怕……妈妈!!!

狂风突然暴躁起来,隐藏在风中的失落的神明露出了她可怖的獠牙。她刚被人类遗忘不久,尚且没有完全被自己的神职吞噬。

她在大地上飘荡了数十年,没想到,今天在这偏僻的沙漠处,竟然发现了如此适合侍奉神明的人类。她当然闻到了这个人类身上的属于其他神明的味道,但是如今的她也顾及不了这么多了。

因为只要再过一年,这位神明就要被自己的神职彻底吞噬。即使是几百年后,重新孕育出一位新的神明,也不会是这时的她了。

只要日成为了她的祭司,她就能在日身上苟延残喘下去,随着日血脉的延续,以后她未尝没有重返人间的机会。

“睡吧,睡吧,睡过去,你就能与你的母亲相会了。”风中的神明抱住日颤抖的身躯,温柔地拍着日瘦骨嶙峋的后背。日看不见风中的神明,但是她能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温柔抚摸。

这个拥抱让她想起来她小时候母亲给她的怀抱。

“妈妈。”日的眼皮渐渐垂了下来,她低下头,嘴唇无意识地嗫嚅道。

“我在这里。”神明努力收紧了自己可怖的獠牙,温柔地轻声哄着日道。

可这位温柔可亲的神明突然发出了一声尖锐刺耳的叫声,这叫声响彻了云霄。

神明低头一看,只见一把苍白的骨刀无情地插入她的心脏。扑哧一声,骨刀在心脏中转了几下,然后被迅速抽了出来,神明的鲜血洒落在黄沙上。

“你不是她。”日抽出沾了血液的骨刀,站立起来,一脸冷漠地对风中狼狈的神明道。虽然日看不见那位神明的具体形态,但她想象出祂气急败坏的神情。这让日的心情愉悦了许多。

“你······这个低贱的人类!!!!!你怎么敢?你怎么敢?”风中的神明怒吼,双目赤红,恨不得冲上去将这个可恶的人类亲手撕成碎片,但她现在所剩无几的神力,只能让她恨恨地盯着前方的日。

在确定了自己的魅惑对眼前这个人类起不了作用后,她只能捂住流淌着鲜血的心脏怨恨离去。毕竟这附近都是太阳伊安的领地,如果再被伊安发现,也许就不止碾碎心脏这么简单了。

伊安在众神的眼中,就是这样一个毫无原则偏向人类的疯子。

“无礼的人类,我诅咒你,你和你的后代将会死于各种意外之中,永远不会得到好结局!”在离去之前,神明转过头来,恶狠狠地对冷漠的日诅咒道。

“你们这些神啊!为什么总是如此傲慢,喜欢把人类当做自己的所有物呢?自顾自地赐福,自顾自地诅咒。”日从篮子中取出一支莲花,用莲花柔软的花瓣轻轻拭去骨刀上的血迹,对逃走的神明温柔笑道。

至于诅咒,日并不在意,因为她看得出来这个神明已经是强弩之末。她那诅咒能有多少灵验,估计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而且就算没有这个诅咒,日也知道自己这一支血脉也不会有什么好的结局。

这即是伊安给予这个家族辉煌而又绝望的命运。

忽然,日踉跄了几下,她的背后裂开了一条血缝,血液忽的飙出来。原来那神明在心脏被刺的那一刻,也用自己的利爪对日的后背进行了致命一击。

日晃晃悠悠地试图站立,但终究没有抵过失血带来的头晕感,她重重地摔倒在滚烫的黄沙之上,流淌出的血液快速浸染了身下的黄沙。

“妈妈,咳咳。”日躺在黄沙之上,仰望着天空,想要说什么,但最后却被喉咙中上涌的血液堵住了话语,只能发出一阵阵无奈的咳嗽声。

不行,我不能死,我要……把她的名字流传下去。

这时,她侧头看到了远处的一块轻薄的石板,她的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作者有话要说:赫莫斯十分重视农业的发展。比如在神话中,身为农神的伊安会在丰收之时化为一个普通妇人,巡视大地。

如果她在巡视时发现人类厌弃了土地的话,她将会对人类施以无情的惩罚,并在第二年收回丰收。

因此,伊安作为农神的另一面是饥荒之神。人类畏惧她的这种形态,只能在地里努力劳作,以求取悦象征着丰饶与多产的农神。

而文明发展到一段阶段,赫莫斯专门颁布了法律来保护农业。然而,那时候的法律在今天看来太过严苛,甚至一度达到了践踏一块农田就要处死的地步。

——《赫莫斯的农业》

日家族的命运,不是伊安干的。伊安给予他们的仅仅是知识,让他们更加聪明。

日这一家子会这样,是因为他们的天生灵感,俗称精神病,很适合做神明的祭司,所以会吸引大大小小的神明。

即使没有伊安,日这一支血脉也会成为某一位神明的祭司,逃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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