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行宫(5)

虽是来行宫避暑,但就像皇子公主们要照常进学,皇帝自然也要照常处理朝事。甚至因为路上耽搁,事情堆积,很是忙碌了一阵。

将批阅好的奏折差人送回去,又与跟来的大臣们商议完国事后,皇帝终于短暂地清闲了下来,也终于想起,已经多日没关注后宫事,也没过问皇子公主们。

“安儿如何了?”后宫如何暂且不管,皇帝第一个关心的是这个一直体弱多病的女儿。

楚安生母早逝,但与楚熙不同,她的生母出身不差,又温柔貌美,皇帝很是喜欢了一阵。只是生下楚安时伤了身子,没多久便一病去了。

喜爱的妃子时日无多,拖着病体虚弱地说别无所求,只希望孩子一世安康、求他多照拂的样子,对于那时还年轻的皇帝来说,几乎是一记重拳,敲在心底。

他自然不可能不答应。

但是那时候,他的孩子生一个夭折一个,怎么都养不住。皇帝虽应允了,也命太医仔细看顾着,但心里一直以为,楚安会和她的那些哥哥姐姐们一样,早早夭折。

可楚安虽然体弱多病,却好好地长大了。

皇帝嘴上不说,心底却一直以为,是她母亲临终之前对她的祝福起了作用。也或许,她的母亲即便离世,也仍旧在庇佑着她这唯一的女儿。

皇帝生母同样早逝,楚安生母这份纯粹得让他心软的母爱让他联想到自己的母亲,便自然而然地更多了几分关注。

也因此,这么多年,他习惯性地时不时问问楚安的情况。宫人见他关注,自然也就不会怠慢。某种意义上,楚安生母那番话,确实让她在离世后,仍旧庇佑了她的女儿多年。

“二公主那边,太医照常三日一请脉,奴才昨日问太医,太医说一切如常。”魏武躬身答道。

皇帝时不时会问的事,他自然也时刻关注着。

“嗯,照常就好。”皇帝点点头,楚安的身体状况只要不下滑,他就满意了,“叫太医们精心看顾着,若有什么事,及时禀告。”

“是。”

“其余皇子公主们如何?”皇帝问。

“皇子公主们聪慧过人,又十分勤勉,尤其五公主,夫子们夸赞过许多次。”魏武道。

皇帝:“哦?傅卿也夸赞了?”

魏武:“是,傅大人也夸公主聪慧。”

皇帝原本只是随意问问,这下倒生了兴致。

“左右无事,咱们便去瞧瞧。”

他上次见楚熙,还是取名那次。时隔这么多天,皇帝难得有些好奇,他这个女儿为何能得夫子们夸赞,还是许多次。

要知道,除了季学延,皇子公主们的其余夫子也都是当世有名的大儒。仅仅是过目不忘可不够,死记硬背谁都能行,他们更看重的是悟性。

尤其他提到的傅卿——傅喻清,极其端方耿直的一个人,在皇帝看来是个真正的君子。

也因为说话太直,不懂拐弯,得罪了不少人,弹劾他的折子比雪花还多。

雪花好歹只有冬季有,弹劾傅喻清的折子却一年四季都有。

皇帝很是头疼,对他的性子是又爱又恨。但到底还是爱重傅喻清的才学品性,皇帝灵光一闪,给他按了个虚职,让他来做皇子公主们的夫子。

朝事傅喻清应付不来,但教学生就不需要管那么多了。

敢于直言才好啊,全都只会阿谀奉承,他请夫子做什么,教出一群不堪大用的废物都不知道。

什么?你说让皇帝亲自去考教?他那么忙,哪有功夫有事没事去考教一下,还是那句话,要他考教,那他还请夫子做什么?皇帝十分理直气壮。

傅喻清也不负皇帝所望,十分敢于直言。具体表现在,他直接跟皇帝说大皇子悟性不佳,得罪了大皇子以及背后支持大皇子的那一票人。

于是,哪怕离了朝堂,雪花般的弹劾傅喻清的折子还是不定时飞来,皇帝简直不能更头疼。

这会子听说傅喻清夸人,皇帝很难不生出些好奇来。

皇帝要去一个地方,正常来说,是要提前通传,令众人恭迎的。但他一向不爱走寻常路,提前使人通传了,大家都恭恭敬敬的,他还能看到什么?

若是去后宫,他倒的确会提前知会一声,以便看到更好看更惹人爱的妃子们。去皇子公主们那里,他一向不爱使人通报,并美名其曰不打扰夫子上课。

他不过是作为父亲,去看看孩子们有没有好好上课罢了,当然不必兴师动众。

这事也不是头一回,魏武自然十分明白他的心思,提前派了身边的小太监过去,让那些人不要通报,免得扰了皇帝的兴致。

皇帝来得巧,正赶上一件十分值得一看的事——楚熙和傅喻清似乎争论起来了。

他原就打算看热闹,没想到比自己想得更加热闹,索性听起墙角来。

“所以,夫子认为这是对的吗?”楚熙问。

“对与不对,臣说的不算。”傅喻清道。

傅卿居然没有正面回答,皇帝不由震惊,准备仔细听听楚熙说的到底是什么。

“夫子说得是,学生没问题了。”楚熙却没如他所愿,直接起身施了一礼,不问了。

皇帝见傅喻清顿了顿,竟也什么都不说,接着讲课,不由更加好奇。

不过,听到他下一句说到“知过能改,得莫能忘”【1】,皇帝便明白了,心情也不由复杂起来。

这句话的上一句是,“女慕贞洁,男效才良。”【1】

他也没了看下去的兴致,转身走了。

直到上完课,回到携芳苑,楚熙才没再遮掩心中不解。

“我不明白。”楚熙道,“女慕贞洁,男效才良。夫子说是女子要效仿那些为人称道的贞洁妇女,男子要效仿有才能有道德的人。”

“都是人,为何不是男子效仿贞洁妇女,女子效仿有才德之人呢?既然男女天然就是不同的,那我为什么要学这些圣贤道理呢,反正也用不上。”

“父皇若真只要女儿们做个贞洁妇女,为何又要叫我们跟兄弟们一道进学呢?”进学不就是为了成为有才学有道德的人吗?

楚熙年纪小,其实还不能完全明白贞洁妇女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贞洁二字束缚了多少女子。但见与才良不同,又听见旁边四皇兄嘲笑,心里清楚不是什么好事,才不高兴起来。

“公主慎言。”她这话实在不妥,陆文赶紧低声制止,又左右四顾,叫荷香守着,才道,“陛下爱重公主们,叫公主与皇子一道进学,其实反对的人并不少。”

天子的家务事也是国事,皇帝这么做,自然少不了迂腐的大臣反对。一方面认为男女七岁不同席,即便是亲兄弟也该避讳,一道读书不合礼数;另一方面便是觉得,公主和皇子同等待遇,似乎不妥。

天家公主当然尊贵,但即便再尊贵,也是不如皇子尊贵的。

为什么总有女子想证明“巾帼不让须眉”,为什么总有女子高喊“谁说女子不如男”,因为这世道就是在看轻女子,在限制女子,在贬低女子啊。

同样是人,男子可以立一番事业,证明自己,女子却没有这个机会。她们依附于父亲、兄长、丈夫、儿子,她们的地位只能由他们决定。

从古至今,难道没有惊才绝艳的女子吗?有的,但这并不妨碍男尊女卑为大势所趋。因为太多的女子被困于内宅,再有才又能如何?大多数,终其一生不为人知。

“公主能进学,能和皇子们学一样的东西,已经是很好的机会了,许多女子连这个机会都没有呢。”

陆文没有说太多,只是鼓励道:“本朝太/祖皇帝的女儿靖阳公主可是名震四方的大将军,公主何不效仿她,以靖阳公主为目标呢?”

抱怨没有用,生气也没有用,这个道理楚熙自然明白。她很快冷静下来,注意力放到靖阳公主上了:“靖阳公主?她因何能做将军?”

她问的自然不是靖阳公主自身的才能,虽然年纪小,但楚熙并不认为自己日后会是个没有才能的人。

“因为宠爱。”陆文想了想,给出个还算过得去的答案,“太/祖皇帝足够宠爱这个嫡女,才会力排众议,给她施展拳脚的机会。”

这当然是实话,元后嫡女,又得父皇宠爱,这才让她有机会表现出自己的才能。

陆文没说的是,仅仅如此是不够的,靖阳公主能成将军,时代、运气、能力等等缺一不可,她的成功几乎是不可复刻的。

这些道理,公主以后见得多了,自然会懂,现在说再多其实也没用,不如不说。

楚熙顺着陆文的引导琢磨,出生天定,前者是没可能了,后者却是可以搏一搏的。

所以,要有宠爱。

那么,如何获得宠爱呢?楚熙有些迷茫。要向过去讨好陈妃那样,讨好父皇吗?那么做似乎没用,楚熙心里清楚,她并没能讨陈妃欢心。

“公主只要继续像如今这样,做自己就好了。”陆文笑道,“没有人会不喜欢公主的。”

“就知道拿话哄我。”楚熙抱着被子,趴在床上小声嘟囔,“陈妃就不喜欢。”

“那是陈妃娘娘的问题,不是公主的问题。”陆文伸出手,轻松转移话题,“小邓子早将晚膳提来了,再不用膳,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果然,楚熙的注意力转移到晚膳上,她摸摸肚子,拉住了陆文的手。

“今日有什么菜?”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千字文》,古代启蒙读物

小五还只是不爽书里这句话把男女区分开,她是个很敏锐的小孩,但经历的还太少了。

前面和五皇子的差别更多的是因为生母地位不同,受宠程度不同导致的。

所以这里陆文说宠爱,她信了,因为在她看来,皇帝的宠爱能改变很多事。

确实能改变很多,但是吧,皇帝是父亲,更是男人,天然站在男人这边,宠爱到为她打破世俗这个地步,可能性小得可怜。

陆文说这话只是给小五一个还算看得见的目标而已,慧极必伤,小小年纪思考太多,懂得太多,又没有改变的能力,是很让人难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