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母沉疴反复,思虑不宜过重,该保持心胸阔畅。”木大夫不欲再谈府中事。此回他来,是受母之命,陪护她们母女一程。
妇人苦笑,手仍顺着气:“阔畅又如何,还能让我活到愈舒长大出嫁吗?”为人母者,则为之计深远。她得深谋远虑,计划周详,保她那可怜儿在丧母后日子依旧好过,不受掣肘。
“多活一日,便是多看顾愈舒一天,姨母怎能自暴自弃?”
“与其苟延残喘地坐以待毙,不如孤注一掷全力相搏。”妇人细细打量起这姨外甥。也是沐宁侯夫人给她脸面了,事实上早在外祖母嫁入南泞府陈家时,其就已经是勐州谢氏弃子了。
勐州谢氏…也是个笑话。贞节牌坊立了一块又一块,在困顿时还不是靠卖女给商户,拿钱为那腐朽的门楣贴金?
她外祖母,亏就亏在庶出上,心气还高。为谢氏所弃,气难平但又奈何不得。憋着股劲一心将女好好教导,待其及笄,以十万两金作陪嫁,把女推入了西平朗氏大宅门给朗羡做继室。可十万两金,搭上一女儿,换来的是什么?
大盐枭陈家一夜塌崩,她母亲陈氏溪娘,在赶往南泞为族人收殓的途中,遇恶狗,惊了马,连人带车一起堕了骆轴崖。那时,母亲怀胎八月,她也才四岁。朗家连尸身都没去找,就草草把白事办了,何等凉薄?
勐州谢氏,从始至终没过问一句。要说谢家与庶出的姑太太陈谢氏早已割裂了,可人家啊…却又和姑太太之女的婆家西平朗氏,走着亲。那亲家叫得不知有多热情!
一些个大氏族,钟鸣鼎食享受着,其实内里污浊不堪,恶臭得很。
沐宁侯夫人的外祖母,是她外祖母的嫡姐。当初陈家遭殃,她母亲又身死,无亲朋敢傍边。是沐侯夫人外祖母着人备了薄棺,给陈家一众收的尸。老人家还亲到西平,看了她,敲打了她爹,这才保了她嫡女该有的体面。
许多年没往来了。温朗氏也没想到婷姐姐会让晨焕特地来看她:“快二十五了,得让你母亲抓紧些给你相看。”
“随缘吧。”木大夫,即沐晨焕,有意摸了下左耳。
温朗氏笑道:“我替你急什么,反正是看不到了。”理了理宽袖,回头下望长洲,“我这一路走走停停,到骆轴崖少说也要一月。你别跟着了。温家与诚黔伯府联姻的事,暂时不会外说。听松鹤堂的意思,是要等到愈舒及笄时,才会公之于众。”
那个时候,贤妃的三皇子十八,可封王出宫建府,入朝听政了。沐晨焕脑中浮现出莹然在闺中时的活脱模样,面上更冷:“舟车劳顿,您身子受不住,加之愈舒又小,还是让晨焕跟着妥帖。”
美目盈盈,温朗氏婉笑:“不必,为莹然计,咱们还是远着点。你若真不放心,就予我几粒乐享丸。”
“不可,乐享丸乃虎狼之药,食了是能得一时的神清气爽,但极耗精元。原能活一年,乐享丸强效之下,您就至多可撑九月。”沐晨焕眉头紧锁,上瞥一眼明月:“时候已晚,该让愈舒上来了。”
温朗氏就知会是这么个结果,也不恼:“晨焕啊,听姨母的,媳妇娶个有趣的。不然你的日子呀…就像水一样平淡无味。”
有趣吗?沐晨焕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中午于茶寮遇见的那姑娘,挑了挂在玉带上的青玉扣子磨搓,鸟瞰河面落单的孤灯。
长洲上,云从芊正气:“歪了浸水的那盏灯,肯定是爹绑的架子。”她的一家安康,就这么沉了。
“没事,我的漂得挺稳当,许的也是一家安康长乐。”云崇青安抚着,才想让出自己剩下的那盏灯,就听他爹找补,“我也求了一家安康,咱沉一盏不打紧。”
账能这么算吗?云从芊更气,目光仍盯在花灯沉没的地方。王氏让船家往回划,眼神不时飘向她放的那盏,这可是她亲手做的,一点没假旁人。求的是女儿姻缘,但愿老天能开开眼。
船缓缓行。之前绵密的星星点点已经漂散开,有烛火熄了歪浮到外圈的,有还顽强亮着的。船偶有撞上。云崇青趴在船沿弄水,在想剩下那盏灯求什么?
替五姐再放一盏,还是为爹娘?可第一盏,安康长乐四字已包括所有。正沉思,一盏被风吹歪了但仍亮着豆粒大光火的怒目粉兔子灯漂来。他下意识地伸手将灯扶住,为其转了个向。
微弱的烛光照着,一行略显圆润的梅花小楷映入眼帘。前几字已经有些晕染,隐约可辨“温氏…舒”三字,祈愿母亲温朗氏韶音身子早日恢复康健。
那个童儿?云崇青心头一紧,思及前生的自己,不由发堵,抬眸看满河的残灯,嘴里泛苦。原来买空一城花灯,是有大求。放了怒目粉兔子,回身拿了花灯,填字。
愿温氏…舒,所求皆能如愿。点亮放灯时,指沾到沁凉的水面,脑中灵光一闪。云崇青忽地转脸,看不远处又歪了的那盏怒目粉兔子灯。温氏、温朗氏韶音?
会不会仅是巧合?可未免也太巧了!
他眨了眨眼睛,心思百转。若真是了那家,那温三爷的原配妻子,在放出要给夫抬平妻的事后,竟抱着重病之体离京了?有什么大事,非要一濒死之人颠簸劳累去办,还带着女儿?
温朗氏死前抬平妻,是为年幼女儿。那死前带着女儿离京,会不会也是为女儿寻倚仗?照着古代的氏族观念,温朗氏去后,其女最大的靠山,除了父亲,就是舅家。
可从京里去西平,该南下,而非北上。
云崇青思及祖父的打算,双目敛起,看来他得寻爹好好了解一番京城温氏、西平朗氏。放逐花灯,轻拨送远。他仍诚心祈愿温朗韶音之女,无母庇护后能得安好。
一家回到客栈,已过戌时正。不磨叽,麻利地洗漱上床休息。次日,他们也没赶早。睡到天大亮,在客栈用了早膳才启程。闺女不犯眩疾,云禾带着儿子回马车里待着。
“爹,上回您跟祖父在白鸭河边谈事时,儿子就站在桦木后。”
云禾翻书的手顿住了,迟疑两息抬眸问道:“你听全了吗?”他可没想过卖闺女。
这是重点。云崇青点首:“听全了。”
“那就好。”云禾继续翻书,不拘能看进去多少,反正正经捧着翻着,他心里便踏踏实实:“之前没听你说,今天提是想明白了什么,还是想知道什么?”
就是这般通透,云崇青露笑:“爹对西平朗氏、京城温家知道多少?”
犹记得九月大时,爹抱他出云潭院溜达,碰到跑商归家的五叔。五叔见他个小奶娃子木木愣愣的不笑也不闹,就提醒爹,说北市杀猪匠家大儿子小时和他一般情况。
爹当场就沉下脸言道,亲生的儿子便是傻,也比隔层肚皮嘴上哄爹心里骂娘的种好。
那会他只以为自个爹是个实实在在的耿直人,一根肠子通到底。几年相处,他摸清了。耿直仅是爹在云家的生存之道,其实内里头门清。
“不多也不少。”云禾合上书,把小几支起来,示意儿子铺上纸:“这会也没事,爹给你具体说说。”无论是做人还是行事,必须得拎得清。他也不管孩子能捋清多少,是知无不言。
“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为‘上’者,都顾忌大氏族吗?因为他们之中,底蕴少则百年,多着历经几朝。你想想,大氏族族口众多,几百年间,不提族人出息,单靠结亲,各势力就可盘根错节,联成一张巨大的网。”
这些道道云崇青都懂,魏晋士族专权,横行朝野,有史可鉴。科举推举庶族,其中之重,便是为了制衡。
“京城温家,出过三位帝师……”
三位帝师,全在宋、凌两朝。云崇青听着他爹言语,笔在纸上补充。大雍建国八十三年,温家未出帝师,族人最高官至二品礼部尚书。
一说就是一上午,云禾口干舌燥,喝口水润润喉,翻阅儿子记录,心里纳罕:“你争取考个功名,咱当不了官,可以开间私塾。”瞧瞧这小子挑“刺”的本事,几家长短,几乎都给点出来了,妥妥的当先生的好料儿。
云崇青还未完,拿出昨日做花灯用剩下的蔻丹,把几处重中之重圈出。首当便是温家大雍未出帝师,其次就属温棠峻之妻温朗氏的出身,接下来到西平朗氏、勐州谢家。
“爹,您能弄到地舆图吗?”
综合种种,温朗氏携女很可能是去镐州府西南向骆轴崖,那是她母亲的葬身之地。而正因她母亲的死和外家的一夕覆灭,也叫她不可能再相信朗氏和谢氏。那温家呢?
抬平妻一事,足矣说明。若是信任,她就不会活着给丈夫择继室了。
“地舆图,哪是容易弄到的?”云禾干看着,不太明白儿子圈这些为何?待小家伙圈完,他又拿来重理一遍,还是没能摸着头绪:“青哥儿,能给爹解释解释吗?”
讲的时候,自个是尽量往形象易懂里整,就怕把儿子绕晕了。现在笑话闹大了,儿子给他整糊涂了。
不能。云崇青天真无邪地看着他爹:“儿子读书喜欢抓重点,习惯使然。”祖父既然起了心思,定不会轻易打消。
所谓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他不想五姐为人妾室。但以五姐的相貌、出身,想要摆脱锢制,十分百分不易。所以得谋,谋在谁?当然是手掌资源的人,温朗氏属一个。
怎么接触?云崇青与爹对视着,心平气稳。邵关邵氏不是想扒京城温家吗?近百年,云家奉上了那么多银钱,邵家给他当一回垫脚石又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章,谢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