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敛垂眼看她。
隔着微弱的火光,宋矜从他眼底看出一丝无奈,但稍纵即逝。谢敛松开了手,两人间的距离再次拉开,气氛就有些没有来的僵持。
片刻,他说:“我的意思是,宋娘子可以信我。”
宋矜沉默不语。
谢敛既然受了阿爹的恩惠,却又弹劾她阿爹,谈何信任?
何镂是在恐吓逼迫她,那谢敛也有可能在欺骗她。她无声地看了谢敛一眼,对方却在此时,取出一方玉佩出来,放在了宋矜面前。
“这是十二年前,定婚的信物之一。”
宋矜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多年前阿爹给她的玉佩……可她以为是自己弄丢了,却不知道,原来一直是在谢敛手中。
别的可以作假,这玉佩做不了假。
她沉默地接过来,检查真假。
“谢大人。”宋矜嗓子有些发哑,忍住心中复杂情感,“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你。”
相反,她一点也不想信谢敛。
十几年前她阿爹顶着重罪,救了谢敛。十几年后,谢敛入仕,却是踩着她阿爹阿兄的白骨来平步青云……如果不是为了阿弟,她甚至恨谢敛恨到想要与他同归于尽!
如果不是为了活着的人,谁受得了这样的耻辱。
谢敛道:“不必信我,宋家后人不愿见宋阁老含冤,自然能等三日。”
宋矜说:“能不能让章次辅……”
谢敛头一次打断了她,说道:“不可打草惊蛇,但老师与宋阁老生前是至交,宋娘子可以不信我,却应当信得过老师。”
宋矜沉默。
他说得对,有了阿娘的话,她确实大概能信任章永怡。
何况……她送给章永怡的证据,如今在谢敛手中。章永怡和谢敛不分彼此,她再纠结这些,倒也无用。
“好,我信你。”宋矜说。
谢敛并不意外。
相反,宋矜如今的处境,除了信任他……别无他法。
何况,眼前的女郎虽然病弱,却已经咬牙坚持了这么久,恐怕有一线生机,就绝不可能妥协。但能够狠下心来信任他,恐怕也十分不安。
他开口,“宋娘子……”
“我既信谢大人,便绝不会违背自己说过的话。”
女郎抬起脸,眸子清亮。
她语调坚定,却又带着几分恐惧的轻颤,咬着牙与他做承诺,“倘若有人趁我无法与大人通消息,挑拨离间,请大人也万万要信任我。”
谢敛微微一愣,要安慰的话便哽在喉中。
女郎弯腰,盈盈一拜。
他不由想起数日前,她在牢狱中无声落泪的模样。
谢敛没有搀扶她,少女咳呛着抬起身,苍白的唇边带着几缕血迹。但她却弯了弯唇角,水一样的眸子格外动人,将他的玉佩珍重地收好。
“我能等三日。”她说。
谢敛知道她付出了怎样的决心。
原本以为,十数年不见,宋矜早就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了。
可如今看来,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从来不会消失。
“这三日不必害怕,何镂不会轻举妄动。”谢敛语调温和了些,沉吟片刻,冷淡地补了句,“若是能寻到机会,可以来见我。”
对面的女郎点了点头,抿唇。
显得又安静,又听话。
“好。”她说。
门外的守卫越来越多,谢敛没有久留。
宋矜目送谢敛离开,四周再度陷入黑暗。她将门关上,后背抵住门坐在地上,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才觉得渐渐回过神来。
耳畔雨声叮咚,风吹得竹影离离。
宋矜仰面闭眼。
她撇除杂念,停了一会儿雨声,才慢慢觉得恐惧感散了一些。
出事那天,哥哥护着阿弟,悄悄拉着她说。宋家的儿郎宁可死,也绝不可能贪污受贿,让她和阿娘万万要相信他们。
阿兄和父亲宁可死,也没有认罪。
那她也不能嫁何镂。
宋家绝对不能背这样的骂名……可一想到牢狱中的弟弟,宋矜又觉得惶恐害怕。弟弟落在何镂手中,若是何镂知道了什么,情急之下可能会对阿弟下手。
她如此思来想去,处处不安。
不过片刻,便觉得心焦力竭,累得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宋矜将下巴搭在膝盖上,渐渐生了困意。她耳边时不时嗡鸣几声,眼前发花,眼皮都掀不起来地闭眼养神,不知何时才慢慢察觉到,外间似乎在争吵。
是她阿娘的声音……
宋矜挣扎着提起一口气,颤抖着打开门。
赵夫人气喘吁吁地扑进来,一见宋矜,手中的木杖便掉落了。她歪进宋矜怀里,却不料宋矜比她还要虚弱,两人在黑暗中摔作一团。
“怎么都是湿的……”赵夫人叠声道。
宋矜垫着自己阿娘,后知后觉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衣裳都快要湿透了。
“刚要换。”她含糊道。
宋矜想扶起阿娘,手却抖得厉害,来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她挣扎了几遍,干脆坐在地上,小声和赵夫人说了自己的打算。
好在,赵夫人并没有生气,只是在黑暗里拉着她的说,与她说道:“你阿爹要做的事,我和你阿兄总是知道一些的……沅娘,从事发那日开始,我就没敢奢望你父兄阿弟三人能活着回来。”
宋矜太累了,她浑身止不住地冒冷汗。
眼前一会儿黑一会儿白。
耳朵也是,能够听个大概,可脑子要折腾好久才能理解阿娘的意思。她慢吞吞地将脸放在阿娘肩头,默默忍受着头晕耳鸣,双眼失焦等眩晕过去。
“我只是怕你牵连进来,嫁出去是最好的法子……”
“可除了何镂,还有谁敢娶你?”
“人人都说,母亲最疼女儿。可怜沅娘体弱,养在我身边不过几年,在京郊吃那样的苦。若是将你牵连进来,你叫阿娘该如何歉疚?”
“……你做什么都好,我只怕你受苦。”
宋矜缓了很久。
冷汗慢慢止了,她像是水里捞出来的似的。
她慢慢意识到一件事,赵宝一党不可能真的保下阿弟,因为只要阿弟在,宋家就会有人去翻案。其实阿娘看得很对,是她关心则乱,害怕谢敛的事不能成连累阿弟。
但其实,这是最好的选择。
但谢敛所做的事,必须成……他万不能骗她。
她又有些害怕。
好在,赵夫人伸手握住了宋矜的手。
“莫怕。”
她就没有那么害怕了。
两人都没有力气,坐在地上挨在一起,说些闲话。因为自幼多病,宋矜只有逢年过节,才会被宋敬衍和赵夫人接回家里去。
往日见了面,总是透着几分疏远。
宋矜也没有想到,阿娘和自己竟也有这么多话可以说。
一夜过去。
守在门口的护卫,终于退到了小院墙外。
宋矜囫囵收拾好自己和阿娘,正忧心蔡嬷嬷,外间就再次响起喧哗。她如今一听见吵闹,情绪便有些不受控制地恐惧恼怒。
好在那些吵闹里,有蔡嬷嬷的声音。
“胡言乱语!让开,都放开!”
蔡嬷嬷怒声挤开人,走进院子。
和宋矜一样,蔡嬷嬷甚至还要狼狈不少,浑身都是泥水。老人一瘸一拐走进来,瞧见宋矜却又本能露了个笑脸,“娘子,没事了吧?”
宋矜扑过去扶住蔡嬷嬷,“没事,阿嬷摔伤了吗?”
“就摔了个屁股蹲儿,进去说。”
宋矜匆匆进去,让蔡嬷嬷坐下。
蔡嬷嬷水也来不及喝,匆匆道:“娘子,出事了……今日天不亮,便有人组织了流民为了老爷的案子游行,结果闹了事,如今京都城门都封锁了。”
这消息太过于惊骇,宋矜惊得发愣。
但随即,她想起谢敛让她这三日万万不可出门,难道他提前知道了?
“调了外地的官兵进来,四处都守得严严实实,镇压为老爷闹事的人。”蔡嬷嬷压低了声音,有些发抖,“不少人说,是谢敛要造反,这些官兵都是谢敛调来的。”
宋矜晃了一下,险些摔倒。
谢敛亲自镇压为她父亲喊冤的人……
可她唯一的证据,已经给了谢敛本人。她甚至还答应了谢敛,这三日,绝对不会外出造成任何影响,自然也不能趁机做点什么。
蔡嬷嬷或许是看她面色惨白,追问道:“娘子,这事闹得这样大可如何是好?”
事情确实闹得太大了。
而且,很突然。
“等。”宋矜心里七上八下的,可到底唯一的证据已经交给了谢敛,只能说,“这件事,我们不能接触。”
聚众闹事,可大可小,最怕有心人从中作梗。
她们宋家人本就艰难,一旦扯上关系,恐怕又要引起许多猜忌和莫须有的罪名。
“那谢敛……”蔡嬷嬷咬牙,“当真是可恨,就这样非要往老爷头上泼脏水,连镇压几个流民,都闹得好像是造了他的反似的!”
“阿嬷,不要说了。”宋矜提醒。
两人不再闲聊,分别收拾干净。
宋矜面上平静,心里却越来越沉重。
这件事恐怕不止这么简单,谢敛拿走她的信,起到的作用自然也不会简单。
尤其是这些闹事的人,只要谢敛有心,恐怕灾祸又是要落在宋家头上。或是这些闹事的人,其中有人别有用心,宋家也要被牵连。
三日内便要被强行定罪,竟又扯上了这样的事情!
这回严重起来,恐怕不只是阿弟的生死,甚至牵连上全家都不足以熄灭风波。
谢敛在其中,到底要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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