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应跟着王熙凤进了院,几个丫头凑到王熙凤身边说了点什么,王熙凤一番吩咐,丫头们各自下去办事了,敖应躲到一侧,等院子里人都散了,再跟着到了王熙凤的屋门外。
屋内一张榻,塌上摆着果盘点心,一个丫头在给王熙凤沏茶,王熙凤躺床上,脸色是少见的疲惫。敖应过窗户瞥完一眼,退回去就这么走了。
出了院,孙悟空立马问:“怎么样?”
“她屋子里没什么鬼气。”敖应道。
按理说,将死之人待得越长的地方鬼气越浓,如果王熙凤屋子里没什么鬼气,那就说明她身上的鬼气是被别人沾染上的。
“难道是贾蓉?”孙悟空问。
敖应思忖片刻,不答。
孙悟空直犯嘀咕,“贾蓉如今正是身强力壮,也没听说有什么病,怎会成为将死之人呢?再说了,成鬼的条件是身上有怨,他能有什么怨?我看他一天逍遥快活得很。”
敖应想到一半,忽然一嗤,“看来你一天到晚连鸡零狗碎都没有听到位嘛。”
“别人都是捕风捉影,我却是用眼睛看的。我知道贾府的秘密,不定比别人多,但没一样是假的。”
“哦?讲几个来听听。”
“贾蓉喜欢王熙凤。”
“……用你说?”
敖应拉着孙悟空接着乱走,到了一处花繁叶茂的院子,这一回,他倒是提前问了一句,“这是谁住的地儿?”
孙悟空扫了一眼,“薛宝钗。”
“薛宝钗?”
敖应眼神微动,拉着孙悟空就往里头去。
院子冷清,房舍也是静悄悄的。薛宝钗不在,身边服侍的丫鬟婆子也没在院中,不知是不是跟她一道出门去了哪。敖应径自穿过庭院,似乎想要一探究竟。
孙悟空张头四顾,“这里也有鬼气?”
“没有。”
“那你……?”
“我此来京城,听了一首歌谣。”
“啊?”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敖应牙缝里挤出字儿来,“讲的是四大家族中的薛家。”
“……所以?”
“我东海产珠之地,尚不敢称珍珠如土,区区一个薛家,好大的口气!”
还未待孙悟空反应,敖应就已经直奔薛宝钗的闺房而去。
“我倒要看看,这薛宝钗是个什么人物!”
敖应走得太急,孙悟空被扯着往前拖,为避免摔倒,赶紧从地上跳了起来,爬在敖应肩头,幸好他如今的猴身小,刚好能容他落稳,敖应想也没想就抬手要把他打下去,孙悟空情急之下又抱住敖应的脖子。
敖应脖子受勒,一时脚步缓了,伸手扯住孙悟空细幼的手臂,将猴子的两只手从脖子上掰开,只听“咔嚓”两声。
“嗷哟!”
孙悟空直接从敖应身上掉了下去,拖着脱臼的手摔在地上滚了两圈。
“敖……应……”孙悟空咬牙切齿。
敖应回头一看,只见孙悟空两个手以一种奇怪的形状扭在地上,微微皱眉,几分疑惑,又是几分无语。
“自作自受。”敖应毫无感情地道,“碰我逆鳞者,没死已经算走运了。”
孙悟空这才反应过来,龙的逆鳞好像就在颈下三寸,仰头无语问苍天。
“你都变成人了哪儿来的逆鳞!”
“所以算你走运,要我还是龙……”敖应眼中闪过一抹危险的眸光,“你早就尸骨无存。”
敖应拖着孙悟空又要走,但孙悟空手脱了臼,走起路来不平衡,两步一摔,拖得敖应手腕一阵阵的,敖应无可奈何,转身又去把孙悟空的猴子手接好。
“咔嚓。”
孙悟空冷汗直流,回过味来,手已经能够自如活动了。敖应见状,接着牵他往前,直到到了薛宝钗房门口,毫不犹豫地两手一推,“吱呀”一声将房门打开。
只见屋内敞亮,干净无尘,桌子上只有一副茶奁,妆台前一个木盒,整个屋子,没有姑娘家用的手帕、香囊、珠帘纱幔,唯一的摆设是一个极素的不值钱的花瓶,也只插着一朵单花。墙壁上没挂任何书画,由于房间格外开阔,屋子里东西又少,入眼是一片毫无遮拦的萧肃。
不像个小姐的房间,倒像是个下人房间。
敖应皱眉,大概是怎么看都不觉得这里有歌谣里四大家族的气派,看向孙悟空,脑子中升出唯一一个可能的解释,怒上眉头。
“你耍我?”
孙悟空也很震惊,退到房门外,再四处打量一番,疑惑道:“这确实是薛宝钗的房间啊。”
敖应想了片刻,走进屋,毫不见外地打开衣柜,见里头衣裳确实是小姐才穿的缎子。再打开床头柜子,只见一堆书信。
敖应拿在手中,拿出来一封封细读,孙悟空个子太矮,于是凑上去跳起来看信的内容。虽然没读到什么,但见到信封上有“宝钗亲启”四字。
敖应读了几页,将信塞了回去,放回柜子。
“我就说是薛宝钗的房间吧。”
敖应再次端详整个屋子的布置,“此女倒是奇怪。”
“我看是你奇怪。”孙悟空小声嘀咕,“心眼小得奇怪……”
话虽如此,孙悟空也觉得薛宝钗有些不对劲。她出身富贵,回想起来,平常穿的衣裳虽然做工精细缎料上乘,却都是旧的。她长得出彩,性子活泼,待人接物滴水不漏……
恰恰就是这里。
她哪儿都好,就是不像是这个年纪的人。一点也不锋芒毕露,一点也看不出性子。
“我还以为薛家有多厉害呢,看来也都是吹出来的。”敖应转身要走,忽然有人听见一声高呵。
“什么人?”
孙悟空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打扮俏丽的年轻女子提着裙子从院子中往门口而来。
敖应道:“那是谁?”
孙悟空看着她眉间一点朱砂痣,“香菱。”又补充道,“好像是薛宝钗哥哥的小妾。”
“小妾?”
敖应看着香菱,似有所怔,竟也不逃,直到香菱人已经房门口,见敖应一身道袍,头上戴着逍遥巾,墨发如瀑,分明是个野道士,却偏偏傲气十足,心头反而有些发怵。
“清净道长?”香菱扒着门,小心翼翼开口,“道长在这里做什么?”
敖应微微颔首,张口就来:“贫道寻鬼气而来,进了这个房间……”他懊恼地摸着额头,“莫非这是姑娘的闺房?倒是贫道冒犯了。”
香菱摇了摇头,“这不是我的房间。”
敖应奇怪道:“那这是?”
香菱道:“这是薛姑娘的房间,道长先前应该见过的。”
敖应恍然道:“原来是薛姑娘的房间。”
“道长说这里有鬼气,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那鬼曾在这里逗留吧。贫道已经查看过了,这里鬼气不重,不是那鬼藏匿之处。”
“如此就好。”
香菱低头看蹲在地上的孙悟空,大概是想到从别人那听说的猴子能辨鬼气的话,觉得敖应就算是要偷东西也不会牵着猴子来,于是耳朵一红。
“方才我还以为是有什么贼呢……想来也是,谁敢来贾府偷东西?”
敖应笑了笑,岔开话题,“先前几日竟都没见到过姑娘,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我也不是贾府的人,平时很少跟着去见客。倒是道长的名字传得广……”香菱垂下头,“道长叫我香菱就好。”
敖应跟她寒暄一阵,忽然传音给孙悟空。
“你去咬她一口。”
“……”孙悟空道,“你有毛病?这小丫头片子也惹你了?”
“咬不咬?”
“呵呵,我不。”
“我虽然答应在离贾府之前不杀你,但没说过,不会把你浑身的骨头扭了再接回去……”敖应冷冷道,“就像刚才那样。”
“……”
“接了再扭,扭了再接,接了再扭……”
“靠!服了你了!”
孙悟空说完,猴毛乍开,从地上蹦起,像上次咬贾宝玉一样,一头往香菱怀里栽去,猴口一张,直朝手臂而去。
“啊——”
“姑娘小心!”
敖应一把拉过香菱,另一只手将孙悟空打到一边。
孙悟空只觉得上背剧痛,下一刻人就到了墙上,左脸靠墙,身体腾空,止不住要抓住点什么,但身前只有光滑的墙壁,于是两脚抓墙,就用狗刨的姿势从墙上缓缓滑了下来。
敖应!
孙悟空从没有任何一个时刻这么想要杀过一个人。
“这猴子,不知发的什么疯!”敖应嗔怪着,又捉着香菱的手去看,“香菱姑娘,你有没有事?”
香菱一脸惊慌失措,低头也去看刚才孙悟空要下口的地方。
“没事,没什么大碍。”香菱后知后觉地道,“都不疼的。”
她挤出个笑,大概是想宽慰敖应,但看到敖应一脸怔愣,脸上瞬间没了颜色,赶紧要将手抽回。
孙悟空从地上弹起,侧头去看,只见敖应将香菱右手的袖子撩至手肘的位置,那只手,细腻滑嫩,玉骨纤纤,可偏偏……
有四道极深的疤痕,狰狞地斜列在一起,豁口粗糙,仿佛是溃烂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纵横着将这段皮肤都占满,总算愈合。
净白无瑕之上,丑陋就显得格外怖人。
敖应松开手,香菱赶紧将袖子抹下来,耳朵憋得通红,脸上全是无地自容。
“吓、吓到道长了……”
正常人,但凡有点礼貌,这时候都应该抱歉,说自己不是有意冒犯之类的话,但敖应就这么站着,不言不语。
孙悟空仰起头,只见敖应脸上,出现了一种他从没见过的,极为古怪的表情。
没有为仙的忘尘无垢、没有为龙的冷傲狠毒、没有装出来的高深莫测……他好像被某种情绪所淹没,在无边的海,无尽的水中挣扎,只好剥离出压在身上的所有,没有遮拦和防备,赤条条摊开逃生。
那是……山呼海啸般的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