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乌云笼罩,狂风大作,利剑似的闪电划破天空,眼见着就要下起暴雨,街上早已空无一人。
岑国公府却是出奇的热闹。
“这是怎么了?”
三房的丫鬟瞧着这人进人出着急忙慌的样子,眼睛一瞥拦了个熟人,问问清楚,若是惊扰了主子家,也好回话。
“表姑娘今日里与三姐儿游湖,不慎落水啦!”
“呀!这九月儿里落水,人没事吧。”
小丫鬟惊道,冷风从颈脖处灌了进去,冷不丁打了个颤。
“哪能没事。”,左右看了看,右手挡着凑近她耳边,神秘道:“如今醒是醒了,可像是魔怔了般,一个劲的抱着大夫人囔囔说胡话……”
“真的呀,都说了些什么?”
“什么死了活了的,竟是些不吉利的话。”,那人颇有些觉得晦气。
“这……该不会是傻了罢。”
“……”
背后谈论主人家总是心虚的,两人缩了缩脖子都往旁处瞧了瞧,心有灵犀的点点头,各自忙自己的活计去了。
细长手腕穿过珠帘,素白衣衫下显得格外惨白,大夫瞧了都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忙取出一条丝帕,盖上。
帘外大夫细细诊着脉,所有人都聚精会神,无人注意到帘中的人儿神色早已逐渐清明。
慕烟怔怔地望向床顶,她还活着……
可她分明记得……自己病死在床榻之上,连着那苦到心麻的汤药,仿佛上一秒还含在嘴里。
慕烟不可置信的张了张嘴巴,又缓缓闭上。她不敢乱动,生怕将这美梦打碎。
身上的冷意逐渐将她淹没,迷糊中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落。
金桂浓郁的香气,天已大亮。
慕烟坐在床沿,任由珠帘打在背上,心中的惊悸久久不能平静。
她真的重生了。
缓缓站起身,沉稳的落地,不带一丝摇晃。
环顾四周,墙壁挂着几幅书画,木质博古柜上,玉石香炉袭起白烟,淡淡的檀木香。古琴竖立在角落,这些都是她在闺时的房间陈设。
越过圆形屏风,打开房门,透过金桂树射入点点细碎阳光,慕烟用手遮了遮。
“小姐,你醒了?”
熟悉的声音,使得还未完全缓过来的她心底一颤。
向着声音望去。
女子穿着鸦青色长裙,再往上是那张记忆中已许久不见的脸。
“风凉当心身子。",雪青一路走一边碎念着,将手中的披帛盖上她的肩膀,熟练的打了个双联结。
温热的手心触碰到她的颈脖。
“雪青!”,她的嗓音颤抖,有些不敢相信。
雪青从未见过自家小姐这般神情,心疼的紧。只当小姐还在为赐婚的事心伤。
到嘴边的劝诫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开口安慰:“如今圣旨未下,定会有转机的。”
慕烟缓缓抬起头,长长的睫毛上挂满了泪珠,“圣旨?”
圣旨和落水,慕烟渐渐想起。
钝甲几乎要戳破肌肤,针扎般的疼痛感那样真实。
没想到自己竟重生到这个时候。
她回到了七年前。
这一年她还未出阁。
似欣喜,似庆幸,慕烟喉咙哽咽住,上气不接下气忍住胸口的急喘。
望着眼前鲜活的雪青,她极力吞下那哽咽。
什么都还没有发生……
她还没有给表哥下药,雪青也没有为了替她顶罪当场撞柱自尽,她没有嫁给表哥做妾室,姑母也没有为了她与岑国公府决裂,以至于心力交瘁而亡。
上一世的慕烟,不明白,为什么她只是想嫁给表哥罢了,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待她。直到姑母的去世,她明白时,却都已经晚了。
带着巨大的愧疚、悔恨,她害怕日复一日的白天黑夜,索性将窗户封死躲在床上,逃避一切。
这一病就是三年,如尸体般的三年,日日以汤药为三餐。
上天怜悯,终是收了她这个罪人。
她仿佛飘在空中,看着下人们替她收尸,眼里满是嫌弃。
从发现她到下葬短短不过半日,府中更是像没有这个人,只一些柴火丫鬟偷偷言语。
“听说后院的慕姨娘病死了?怎么一点声动静也没有?”
“你来的晚,那位姨娘可不是什么好东西,靠着肮脏药做出那等丑事才入的后院。听说原本皇上要赐婚丰宁公主与岑世子的,愣是被她给毁了。”
“啊,那世子也愿意?”,小丫鬟惊呼,颇有些为世子气愤不值。
“还不是靠着过世的大夫人,如今没了靠山,这种祸害精……”
“嘘!”,年老一些的婆子叫停俩丫鬟,瞪了一眼,“都不想干活了?”
世子勒令府中禁止谈论此事,竟还有嫌命长的丫头八卦唠扯。她虽喝止了,却也没有告密。
何止是祸害精,病了三年,可总算死了,哼,活该再让她多痛苦几年。要她说世子也太过仁慈,对这种不知检点的女人也交代好好安葬。
鄙夷的嘴脸刺进慕烟的心窝,意识逐渐涣散……
再睁开眼……
“姑母!姑母在哪?”,回过神的慕烟忙道。
“小姐莫急,天还早,雨兰去叫水了,我们梳洗好再去见大夫人。”
慕烟点点头,她是该好好平复平复心情,若是再想刚重生回来那个样子,怕是又要引起风波,惹得姑母劳心。
"再盖些胭脂吧。"
慕烟瞧着梨花镜中的自己,眼角通红也就罢了,用嫣红胭脂盖盖也能勉强能遮掩过去,可这下眼的肿胀着实太明显了些。
若是让人看见了,又是免不了一阵风言风语。
罢了。
何须在乎那些人呢?
想到马上就能再见到姑母,慕烟的心一下温热起来,又漾起涟涟笑意。
走进熟悉的后院,丫鬟婆子们在厅中来回穿梭,这样热闹美好的景象,似是许久未见过了……
一时间手足无措,定在那里,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变得迟缓了起来,迟迟不敢迈过门槛。
"表姑娘你醒了?太好了,夫人此时还在小安堂为你诵经祈福呢,奴婢先领您过去。"
管事的吴嬷嬷眼尖的瞧见她们主仆三人愣在那里,忙放下手中活计过来带路。几人绕到后堂,相比前院,后堂要安静许多,只闻一带清流的潺潺流水声。
撩起珠帘。
一个背影端跪在蒲团之上。
鼻子一酸,终是没忍住快步跑了进去,声音带着些哽咽,"姑母。"
闻声,温氏刚回过头来,就被撞了个满怀。
“烟儿,你醒了?”
抱着怀里的人,还不忘将佛珠合十:“感谢菩萨保佑,我烟儿逢凶化吉。”
耳边温热的气息,如冬日暖阳一般,慕烟浑身舒展开来,重生后紧绷的心莫名安定下来。
她抬起头,鼻间还泛着红。
姑母不再是记忆中憔悴无神的样子。眼下还有些青肿,想必是替她在观音面前跪了一晚上。
心里一阵酸涩。
慕烟用手绢拭去下一秒就要涌出来的眼泪,自己可不能再让姑母为她操心了。
心疼的扶起姑母,噗呲一笑,撒娇道:“我想姑母了,也想姑母的小厨房了。”
“小馋猫,饿了吧?”,温氏手上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心里却暗暗思虑。
转脸对一旁的嬷嬷道,“嬷嬷,摆膳罢,叫小厨房多做些烟儿爱吃的菜。”
"是。"
温氏拿过白釉瓷碗。
亲自舀了一碗鱼片豆腐羹递给她,"来,才新打捞上来的鱼,新鲜着呢。"
如做梦一般,曾经破碎的瓷碗,而今完好无缺。
七八年岁的稚童总是不爱吃饭的,清晰的忆得,姑母为了让她好好吃饭,搜罗了许多好看的瓷碗,这只白釉瓷碗便是她最喜爱的。
暖烟小心翼翼接过鱼羹,雪白的鱼肉片成片儿。
已是仔细挑过刺,混合爽滑的豆腐,鲜嫩软糯的口感让她有些舍不得吞咽。
她轻而又轻的吸了口气,这样美好的东西,含在嘴里……
许久……
温氏看她这个样子,疼在心里。
微微叹气,心里不是滋味。烟儿落水之事,她也问了雪青,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情爱之事太过倔强。
长安城近来满城风雨。
一年一度的诗书大会,太后尊驾亲临,放言要见见新的一波年轻子弟,认认脸熟。
太后一向深居简出,朝堂之事更是干涉甚少。此次来的如此高调,众人都心照不宣,这是太后为最宠爱的丰宁公主相看如意郎君。
可这满堂的世家子弟,又有何人能盖得过镇国公府世子的风华呢?丰宁公主一眼就陷了进去,当场直言非卿不嫁。
到底是被千娇万宠着的,即是这般不羁,依旧有人兜底。
如今长安城内外都在讨论这件事究竟会是个什么结果,可依照太后这般宠溺的模样,八成是会一纸婚书送到镇国公府。
府中四姐儿与烟儿向来不对付,得了这样的消息,自然趁游玩显摆到烟儿耳中。
受到打击的慕烟这才一个不稳便从船上掉了下来。
一个是自己唯一的儿子,一个是自己最疼爱的侄女。
温氏自然是有过这方面的希翼的。
只不过……自己儿子自己最是了解。曾也多番打听盘问,逸儿对烟儿确实没有那方面的想法。
她与镇国公便是活生生的例子,父母之命将没有感情的两人捆绑在一起,自己是受够了这种苦楚。好在这几年自己已经看开,对那人早已无所求,日子才逐渐好过些。
如今她又怎么舍得让自己最爱的两个孩子重蹈覆辙呢。
说是这样说,道理也都懂得,可每每瞧见烟儿望向逸儿的眼神,那眼中满满的情意,总是于心不忍。
拖着拖着,如今女孩儿也大了,不能再看着她继续陷下去。
终是狠下心开口道:"烟儿,贺家发来帖子,老太太寿辰,你到时也去拜见拜见。"
舀羹的指节怔在空中。
她明白,姑母这是要她出去露露脸,好准备日后的相看事宜,也是在侧面告诉她不要再想着世子表哥了。
望向姑母温玉一般的眼睛。
这样事事为自己操心、爱护自己的人,自己又是如何做的呢?
上一世因为姑母这句话彻底的绝了她的希望,就像是着了魔一般,让雨兰偷偷去黑市买来合欢散,来了一招先斩后奏。
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如此作践自己。
姑母那时该多失望啊!
雪青也为此事替她顶罪,当场撞柱身亡,温热的鲜血溅到她的脸上。她这般怕疼的小姑娘,撞的是那般决绝……
而她,则是被一顶小轿抬进世子院里,终是下场凄凉。
慕烟掩下情绪,弯唇,如逢大赦一般。
缓缓点头。
"嗯,都听姑母的。"
"好,好,好孩子。"
本只是露个口风,打算之后再慢慢地好好劝解一番,哪料平日里倔的出奇的人儿,今日就这样平淡的答应了。
瞧着那眼睛,怕是夜里没少受罪,如今就这样答应也不知是真的放下了,还是一时气急冲动。温氏心疼的紧,可情爱之事外人也无能为力,只能徐徐图之了。
"来,再吃一些。"
"好。"
用过早膳,慕烟缠着姑母聊了许久。
瞧着时间也不早了,她估摸着再过不久表哥也该回来了,哪怕再不舍,自己也该离开了。
辞退的话还未说出口。
"夫人,世子来了。",一个二十左右梳着双髻的丫鬟低着头进来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