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月坐在爷爷的办公室里,看着他拄着拐杖走来走去。
办公室是厂子刚建好时分出来的,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整修过。屋子很小,只能堪堪容下一方书桌,一立书架和一座会客用的小沙发。
程月呆呆的看着面前繁乱的桌面。鲜艳的国旗,随意摆放的纸笔,还有看起来年纪比她还大的搪瓷茶杯,每一样都是爷爷在厂里奋斗过的证明。
四处观察,最后她眼神定在桌子的一角。那里端正摆放着厂子刚设立时所有员工的大合照。厂子建立的很早,那时还没有程月,甚至连她妈妈都还只是个缩在奶奶怀里的小女孩。而那时的爷爷正值当打之年。他身穿一件宽松白色衬衫,袖子轻轻挽起,头发用摩丝严谨的梳到头后,脸上意气风发。
他一只手揽着身边的兄弟,另一只手紧紧搂住奶奶,他们紧挨一起,脚踩金黄枯叶,身披旭日早霞。而此刻,山水皆为背景,照片里有的只是他们那冲破天的一腔热血。
照片很老,甚至连照片里的人也都物是人非,但是照片外的相框,这么多年,却不曾沾染一丝灰尘……
程月心里难受,但她知道爷爷此刻更加煎熬。厂子是爷爷一手建立起来的,跟着他一起打拼的都是这么多年一起风雨同舟的好兄弟,他不敢也不愿去怀疑这么多年的情谊。他在害怕,他不愿意接受任何好朋友的背叛,他宁可就这么糊涂的渡过一生,也不愿再接受有人离去,
可是,可是。
窗前的天堂鸟将阳光分割,程月低头坐在沙发上,不停用脚踩着地上的光斑。
两人都不说话,小小的办公室里只有空调的制冷声和拐杖杵地声。程老大就在这么压抑的小屋里,来回走了一趟又一趟。
最终,他重重坐回旋椅。神情疲惫,身体颤抖,他此刻感觉整个胸部都郁闷难解。深深叹一口气后,他双手轻拂太阳穴,沙哑开口,
“这事儿你去办,有结果了跟我说一声。”
程月看着面前神情怠倦,呼吸沉缓的老人,不忍再呆下去,“好。”说完她便立马走了出去。
屋外空气闷热,程月却顿时感觉无比轻松。她走在回办公室的路,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事先跟爷爷打过招呼,接下来需要她做的就是毫无顾忌的徹查这件事。
关门,落锁。
厂子里现在除了她和爷爷,其他人都有嫌疑,这件事她不能让厂里其他人知道。可是如果要查整个厂子,只她一人,实在有点力不从心。
翻找着朋友列表,她突然看到了陆奕良的头像,一只发胖的橘猫。
?
与一贯的硬汉风格十分不符。
她顺手点开朋友圈,背景也是那只小肥橘。
程月仔细回想,好像他家里也没养猫啊。
算了,先不管他。
放下手机,她坐在椅子上,仔细对比着自己手中的两瓶醋。眉头渐渐皱起,她不停的晃动着醋瓶。
明明外观都是一模一样的,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味道天差地别。而又为什么她和爷爷吃的就是上品醋,而销售出去的就是劣质品。她拿起醋瓶,对比两瓶醋的生产日期,同一批。
一开始程月不愿怀疑厂里人,但是同一批醋,竟然能做到见人下菜碟,而且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暗渡陈仓,只两三个人是绝对做不到的,如今看来厂里很有可能已经形成了一条完整的劣质品生产运输链。
越细想事情越朝着不可控制的地方发展。这三年,她原本一直以为厂子在往好处发展,如今看来,不过只是表面繁华而已。
拿起手机,她思考半晌,给陆奕良去了电话,“你在火锅店吗,我来找你。”
......
程月站在火锅店的后厨,
赵勤:“这些醋真的都要全打开?”
程月:“嗯。”
赵勤不确定的看向站在旁边的陆奕良,他双手交叉在胸前,也同样疑惑的打量着程月。见赵勤看他,他冲他点点头,
“听她的。”
赵勤将箱子里的醋,一瓶一瓶的全都打开,醋味四窜,很快,整个后厨都是这个味道。而程月站在旁边,一言不发。
陆奕良看出她有古怪,他也不说话,直接扛起醋箱往外走。程月见他动作迅速,立马跟上他,
程月:“你干嘛。”
陆奕良:“我自己买的醋你管我干嘛。”
程月:“你这醋我全买了。”
陆奕良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事一样,他停下脚步,将醋箱放在店门口,
“你个卖醋的,要将醋全买回去?”
程月翻个白眼,“你管我那么多。”说完程月就要将醋抱走。陆奕良眼疾手快,一只脚踩住了箱子。
他向下俯视着她,不似开玩笑,
“说吧,出什么事了。”
程月蹲在地上,就这么仰着头望着他。他五官硬挺,浓眉之下的眼睛漆黑而闪亮,轮廓分明,高挺的鼻梁下一双薄唇点缀的恰如其分。这好像是程月第一次这么仔细的观察他。
酷暑难耐,陆奕良脸上的汗珠不停滑落。滑过额头,眼睛,鼻子,嘴唇,最后终于滴了下来,程月看着自己手臂上的汗珠,忍不住伸手抚去。
她抬头与他对视,“我能相信你吗?”
陆奕良将脚从箱子上拿开,他提了提累赘的长裤,缓缓蹲下身,与她四目相对。
十分钟后,
“也就是说,你发现了你们厂子卖出的醋和你们自己吃的醋味道大相径庭。”
程月点点头,“但是我不知道这现象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我只能确定最早是三年前。因为目前市面上的那一批醋,是三年前酿的,陈了三年,今年才开坛。”
三年,足以改变很多。陆奕良顿时明白了中午程月为什么走的那么急。如果不早点找到原因,那三年后开坛的醋也将会是这个品质。
“先起来。”他伸手将程月提了起来。
“跟其他人说了没有”
程月摇摇头,“我现在不信任厂子里任何一个人。”
陆奕良点点头。嗯,还不算笨。
程月将那一箱醋抱起来,“你先回去看店,我得回去理理思路,有什么需要你帮忙的我给你打电话。”
陆奕良深深看了她一眼,“好。”
旁边马路的奔驰车上,任子意正抽着烟看着对面。见对面店里的两人分开,他转身,捻息烟头,随后推了推鼻子上的金丝框眼镜,喃喃自语,
“家家火锅店。”随后他开车驶离。
这边程月将醋换了个箱子,然后装进了自己的后备箱。东西放稳后,开着车,她急忙往厂子赶。
她抽着烟,思绪乱飘。
从原材料的采购到酿造再到罐装,这都是由一个部门的人完成,目前看来,得先从这个部门查起。说是部门,其实也只不过是一个小组,三年前,程月为了方便醋厂的管理,将整个厂套用了小公司的制度结构。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制度是修订好了,但执行却很困难。整个越醋厂,基本可以说是关系户开大会。从一开始的几个建厂元老,到后来无数个亲朋好友挨个儿找关系进厂,就这么一代介绍一代,一直维持到现在,整个醋厂的员工大多数都沾点儿亲带点儿故。这要稍微调个监控,整个厂子不出一天就能全部知道。可如果直接放在明面上追责,保不齐人数众多,一个包庇一个,最后啥都查不出来。
唉,程月越想越头疼。
她回到办公室后,刚把抱回来的那箱醋藏在自己桌下,冉怡突然这时来找她,
冉怡:“最近怎么老是找不到你,电话打不通,经常敲你宿舍门也没人……”
程月想起自己昨晚留宿在陆奕良家,脸上尴尬笑笑,“找我什么事儿吗?”
冉怡:“也没啥,就跟你说声我跟我婆婆回家住了。”
程月僵住,踌躇开口,“你原谅他了?”
冉怡:“怎么可能,他不离婚我就去法院起诉他。他上次被陆哥打怕了,跑到省外去了,我婆婆见他跑了就说还是回去住,我想着她住在四人宿舍也不习惯,就干脆陪她一起回去住了。”
程月松一口气,
“行,有什么事记得马上打电话。”
冉怡甜甜一笑,“谢谢月姐,那我就先出去了。”她说完正准备出门,程月突然叫住她,
“小怡,你们家吃的醋是从厂里拿的吗?”
冉怡疑惑看着她,似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这样问,
“是啊,厂里的员工都可以免费在厂里拿醋,有免费的干嘛还要出去买?”
程月见她这样说,随即点点头,
“嗯,没事了,你先忙去吧。”
她坐在旋椅上,一圈一圈的转着圈。
目前的情况,说再多,话再狠都不如抓住证据来的实际。指甲不停的敲击桌面,程月脑子里先大概有了一个应对方法。
她停下椅子,移到办公桌前,上网订购了20个夜视摄像头。能不能抓到现在先不说,至少她需要先掌握好食醋酿造整个过程中所有人都做了什么。
关掉电脑,她给陆奕良发去消息,
“晚上我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