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六皇子傅行之和公主傅维昭便出现在了长乐宫前。
见沉鱼出来,傅行之忙笑着迎上来,道:“沉鱼,你可觉得好些了?昨日我就想来瞧你的,只是母妃说……”
“说什么?”沉鱼笑吟吟的看着他。
傅行之看了傅维昭一眼,又很快避过她的目光,道:“说病中人不喜旁人打扰,我这才没来。”
沉鱼笑笑,像是丝毫没注意到他的窘迫,只道:“栗娘娘说的是。”
“我就知道你能懂。”傅行之笑着道。
傅维昭有些不耐烦,道:“六哥,你若再磨蹭下去,只怕又要挨太傅的训斥了。”
她说着,便径自朝着德阳殿去了。
傅行之有些无奈的看了沉鱼一眼,见她没说什么,才略略安下心来,道:“沉鱼,咱们走罢。”
沉鱼点点头,便随着他们一起朝着德阳殿走去。
她抬头看向走在前面的两人,脑海中不觉浮现出他们上一世时候的事。
他们两人皆是栗美人所生。
栗美人是宫婢出身,在未被封为美人时,颇受了些苦楚,得宠之后却恃宠而骄,行事越发跋扈起来,甚至连皇后都不放在眼中,将整个后宫都搅得乌烟瘴气,唯有薄太后能压着她几分,甚至对沉鱼的母亲都不算客气。
如今仗着陛下宠她,旁人自然也都让着她些,可日子长了,连舅父都看不惯她那副嚣张模样,很快便失了宠爱。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她被打入冷宫,最终被赐死。
她的一双儿女失了庇护,自然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傅行之被分封到中山国这种小国做了郡王,傅维昭则被封为南宫公主,远嫁匈奴和亲,后来因难产死在了匈奴。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沉鱼?”
沉鱼听到有人唤自己,忙回过神来,正对上傅行之担忧的眼睛。
沉鱼还没开口,便听得傅恒之幽幽的声音:“她没事,只是这里有事。”
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心脏,道:“小小年纪,又没少了你吃用,哪里来的那么多心事?”
沉鱼白了他一眼,道:“要你管。”
傅恒之没生气,只瞥了一眼傅行之和傅维昭,道:“看什么看?”
傅行之缩了缩脖子,道:“没……大哥,我们先进去了。”
傅恒之没理他,只直直看着沉鱼,直看得她心里发毛,警惕道:“干什么?”
傅恒之却突然一笑,伸手理了理她鬓边的碎发,道:“进去吧。”
沉鱼看不透他的心思,便只是颇嫌弃的看了他一眼,便起身走了进去。
殿中阳光正好,众人都已到了。
周姒坐在前排的角落里,正认认真真的抄些什么,阳光洒在她身上,显得无比端庄清丽。
沉鱼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她便将手中的笔搁下,抬头看向她,道:“沉鱼,你身子可好些了?”
沉鱼没说话,只微微蹙了蹙眉,便径直朝着自己的座位走去。
周姒心中涌起一抹不安,忙起身走了过来,道:“你是不是生气了?是因为祖父去长乐宫的事吗?此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若一早知道……”
“你若一早知道,也拦不住周太傅,是不是?”
“我……”
周姒面上一红,却也不敢争辩,只怯生生道:“沉鱼,对不住……”
沉鱼看着她这副模样,只觉好笑。任谁能想得到,这样一个文文弱弱的小女娘,会有那样的野心呢?这样好的苗子,怎么不去做戏子呢?
“没什么对不住的,”沉鱼淡淡道:“我不需要你做作的道歉,更不需要你假惺惺的同情,我们两个,只要井水不犯河水就行了。”
“姜沉鱼,你未免太过分了!”
傅言之猛地站起身来,走到沉鱼面前,伸手将周姒护在身后,道:“周太傅罚你不过是你咎由自取,姒儿何其无辜,你怎能把气撒在她身上?”
“我就撒了,你能奈我何?”
沉鱼抬眸看向他,眼眸冷得不像话。
“你!”傅言之恨道:“不可理喻!”
此时殿中众人也都看了过来,周姒一向守礼本分,人缘颇好,而沉鱼则恰恰相反,因此他们不必细细分辨,便认定是沉鱼错了。
“姒儿,你没必要给她道歉,更不必受她折辱。我们走。”傅言之道。
周姒红了眼眶,微微的点了点头。
两人刚要转身,便见傅恒之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大哥,你这是做什么?”傅言之眸光一沉。
“道歉。”傅恒之淡淡道,眼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傅言之素来懂得韬光养晦,可今日见傅恒之如此维护沉鱼,他却忍不住要争上一争。他向前一步,咬牙道:“大哥就这样维护她?不问对错?”
“不问对错。”傅恒之淡淡说着,居高临下的睨着他,道:“自古尊卑有别,遑论对错。”
傅言之脸色越发的难看,论尊卑,他是庶,傅恒之是嫡,自然是尊卑有别了。
周姒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冲着他微微的摇了摇头,道:“二殿下,算了……我愿意向沉鱼道歉。”
“此事并非是你的错……”
傅言之还想再说,却见周姒已躬下身来,道:“姜二娘子,对不住。”
傅言之一愣,死死的绷着唇,转头看向沉鱼,她正气定神闲的看着他,脸上没有半点不忍的意思。
从前,她与周姒最是要好,怎会如此为难她?又怎会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傅恒之给自己难堪?
傅言之心里涌起一个奇怪的念头,他突然明白了王美人对自己说的话,原来他过去受到的诸多庇护,都是因为姜沉鱼吗?
他想着,艰难的朝着沉鱼低下了头,却怎么也说不出“对不起”这三个字。
“怎么不说了?”沉鱼轻笑道:“我等着听呢。”
傅言之不可置信的的看着她,只见她眼中都是促狭的笑意,没有半点心疼他的意思。
他狠了狠心,将拳头紧紧攒着,却怎么也说不出那三个字。
沉鱼盯着他的眼睛,笑道:“二殿下一贯伶牙俐齿、巧舌如簧,如今怎么竟连简简单单三个字都说不出了?”
傅言之咬着牙,只一言不发。
“都说了尊卑有别,二殿下最是知礼的人,竟不懂这个道理吗?”
傅言之听沉鱼说着,不觉僵在原地,道歉也不是,不道歉也不是,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等待了许久,终于,他听到沉鱼的声音“算了”。
他心头一动,猛地看向她,却发现她根本没在看他,只是看着傅恒之,道:“怪恶心的。”
傅恒之倏尔一笑,一双桃花眼明媚的不像话,衬得那原本就清俊无双的脸越发妖冶,简直让人移不开眼。
他侧过身来,抱臂道:“那便算了。”
傅言之恨恨的看向傅恒之,像是经受了奇耻大辱似的,道:“大哥,你就这样惯着她?”
傅恒之没说话,只告诫的看了他一眼,他便只得住了口。
傅言之沉着脸,默不作声的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连周姒都没再看一眼。
他垂着眸,只是眼眸一寸寸的黯下去,宛如深渊。
等到周太傅到来之前,这里又恢复了以往的安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沉鱼托着腮,目光从书上一点点的划到傅恒之身上去。
上一世她未曾多在意的少年,竟是这样不问任何缘由的护着自己吗?
她望着他的背影,眼眸不觉朦胧。
难道,他的生命真的只剩下四个月了吗?
两日后,便是沉鱼要出宫的日子。
一大早,薄太后便亲自来沉鱼寝殿中坐着看她梳妆,道:“你母亲的四个孩子,你皇帝舅父的七八个孩子和淮南王舅父的几个孩子,统共加起来也就你和恒之生得最出挑。”
她见鸢尾将一支红宝石珠钗簪到沉鱼头上,不觉浅笑,道:“女娘就是要趁着年轻的时候打扮才好,只你母亲是个榆木脑袋,偏生信那些迂腐之人的说法,把你姐姐落雁打扮得灰头土脸的,说什么’克娴内则,淑德含章’,也不知从哪学来的,当真是可笑。”
沉鱼笑着道:“外祖母说得是。”
她虽这样说着,却对鸢尾道:“这一支簪子已很出挑,不必再用别的装饰了。”
鸢尾点点头,道:“诺。”
薄太后明白她的心思,怕是会惹长公主不喜,便也不揭穿她,只心疼道:“好孩子,咱们姑且忍这一日,等回来了,哀家再赏你些首饰,都是连你母亲也未曾见过的好东西。”
沉鱼“扑哧”一笑,道:“外祖母最疼沉鱼。”
薄太后见她梳妆完毕,便握着她的手,道:“去罢。哀家听说因着边境打了胜仗,近日京城来了不少胡商,街市上很是热闹,你若喜欢便去逛逛。只等宫门下钥前回来就是了。”
沉鱼点点头,又撒了会子娇才出了门。
外头阳光正好,秋日里的长安,天总是高的,发着湛蓝色的光,让人无端就觉得温暖。
殿门在沉鱼身后缓缓关上,她忍不住长吸了一口气。
虽已隔了生死,可再次见到家人,沉鱼总还是觉得紧张,那种陌生与熟悉的感觉在她脑海中不断交替着,让她且惊且喜。
对于家人,她深深的爱着他们,却又无法真的将他们当作避风的港湾。年少时不在一起生活的影响,大约将伴随她一生,使得她见到他们时永远局促,永远生疏,却又永远充满期待。
鸢尾有些担忧的望着她,道:“二娘子,若是害怕独自回府,倒不如去求了太后娘娘,让二殿下陪您一道回去罢。”
沉鱼摇了摇头,浅浅勾勒出一抹笑来,道:“没事,咱们走罢,别误了时辰。”
鸢尾听着,只得点点头,扶着沉鱼一道朝外面走去。
长乐宫外,马车已等候多时了。
“二娘子,那是……”鸢尾犹疑着道。
沉鱼抬起头来,只见马车旁伫立着一个少年,他长身玉立,着了一身墨色短打,腰间扎了一条金色的纹带,黑发高高的束起,又用鎏金发冠仔细簪了,打扮的极是利落,却又贵气非凡。
“你……”沉鱼轻声唤道。
那少年并未回头,只笑着道:“怎么这种表情?怎么,见小爷我玉树临风,看呆了?”
沉鱼嘴硬道:“你少臭美!”
可不知为何,唇角却微微的绽出一抹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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