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秀的脸刷地绿了。
这是说什么屁话呢?如果“家和万事兴”就能让林家从此一团和气,那隔壁老张家的“鹏程万里”就该让老张一家飞黄腾达吧?
可别说老张自己到现在还是个锅炉工,他儿子返城两年了,至今还待业,只能在街上当二流子。
所以就这五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挂墙上辟邪都嫌丑,不知哪来的脸扯什么气场。
刘玉秀冲过去,夺过“家和万事兴”,吼道:“林思危,耍人很好玩吗?”
可怜的宣纸被胡乱一团,扔到墙角。
“刘阿姨不能扔!”林思危扑过去,像是抢救即将被卷入车轮低下的小狗一般,抢过纸团,双手和嘴角一起颤抖,“完了,毁了,没用了。”
她哭丧着脸,将那纸团徐徐展开……
必须承认,她的书法水平的确不咋滴。她们后世的孩子打电脑灵,写字真不算太灵。林思危硬笔字迹还算清秀,这软趴趴的毛笔的确难以掌控。
但她今天是来展示书法技艺的吗?
不是!
她是来拯救林家的。
但现在不成了,被刘玉秀这么一折腾,本来就不甚磅礴的“家和万事兴”已经扭曲成“家和万事六”了。
“这是咱们林家最后的希望……也没了。我也没办法了。”林思危哭丧着脸,哆嗦着唇,仿佛看到了大厦将倾、油灯将尽。
刘玉秀冷笑道:“我不管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把我家搞成这样,你达到目的的。”
林思危无辜地看她:“刘阿姨,我能有什么目的啊……”
“谁又知道你呢?你妈虽然死了,你那个什么苏红霞的小姨不还在吗?谁知道她又教了你些什么?”
“我……我都好久没见我小姨了……”林思危委屈极了,不安地捏着手里的“家里万事兴”。
局面再度限入僵持。
林正清又揪了一把头发,美貌值在晋陵教育系统掉出了前五。他哀嚎:“行了行了,都别闹了,还嫌这个家里不够乱吗?”
刘玉秀眼睛一瞪:“是我想闹吗?明明我回来之前,这个家就已经鸡飞狗跳。”
她重新拿起包:“欢欢,你去叫乐乐收拾东西,这里容不下我们了。”
林家欢却没动手,反而问:“我们去哪里?”
“去外婆家,什么时候这乡巴佬滚蛋,咱们什么时候回来。”
林家欢还是没动:“这是我家,我不走。”
刘玉秀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又上来:“连你也不听话了是吧?”
“要走,你和乐乐走。为什么要我把自己的地盘拱手相让?下周摸底考,搬家影响我状态。”
“家里天天吵吵闹闹不影响?”刘玉秀觉得匪夷所思。
“所以我希望你们尽快把她弄走,让这个家恢复宁静。而不是要我们回避她。”
林家欢态度坚决,转身走进房间,顺手掩上了房门。
客厅里顿时安静下来。隔着门缝还能听到林家乐的低低的抽泣声,但林家欢似乎也并没有安慰她。
刘玉秀傻眼了。
她鼓满的一肚子气,突然无处发泄。她愣了片刻,将包往地上重重一砸,蹲下哭了。
这一瞬间,林思危有些同情她。
可想起在困苦中咽下最后一口气的苏红梅,林思危又觉得同情没有什么鸟用。
林思危不记得苏红梅年轻时的模样,哪怕她承接了原身的所有记忆,这记忆库的苏红梅也是头发花白、腰背佝偻,和传说中的大明村村花对不上号。
没错,苏红梅三十岁就白了头。
只有在她仅有的一张黑白照片中,林思危能看到苏红梅的甜美与活力。
但那张照片就和苏红梅的青春一样,被尘封在了岁月里。直到苏红梅去世,林思危才在家中的破箱子底翻到了这张黑白照。
这其实是一张结婚照。另一边只剩一个人形的窟窿,那是被剪掉的林正清。
只有苏红梅还在没心没肺地笑着,眼中满是对幸福生活的期待。
林思危的记忆中,苏红梅没有期待,只有被农活压弯的腰,和背着体弱多病的林思危筹药费四处看病的愁苦。
谁来同情苏红梅?
苏红梅死于肺病,原身林思危不懂,但现在的林思危懂。即便是在这个年代,肺病也已经不算什么不治之症。
与其说苏红梅死于疾病,不如说她死于操劳和贫穷。
和苏红梅相比,这个蹲在地上痛哭的刘玉秀便也没那么可怜了。更何况,苏红梅悲苦的命运,林正清是第一号罪魁祸首,这个看中了林正清又逼他和苏红梅的刘玉秀,怎么也算是帮凶。
所以这场痛哭,也不过是她在还债罢了。
林思危硬起心肠,将手里的“家和万事兴”重新团了回去,团得比先前更紧,死死地捏成一个小团。
她写这五个字,并不全是胡闹和气人,亦有几分真心在。
若林家真可以领会“家和万事兴”的道理,林正清可以真心悔过,刘玉秀可以真心容人,她未必不可以跟她们和睦相处。
可惜他们不值得。
…
刘玉秀终究没有回娘家。
她能一巴掌教训宝贝女儿,自然也能一巴掌打醒自己。林家欢说得对,她要是被林思危这个乡巴佬气走,她就输了。
反正就三天,现在一天已经过去了,她不信林思危还能翻出花来。
只有林家乐受伤的世界达成。
罪魁祸首林正清很主动地去烧晚饭。当然他也不敢随便发挥,只烧了一荦两素,那一荦还是放大镜才找得到的肉星星。
他怕肉沫放多了,刘玉秀又怀疑他在优待林思危。
饭桌上一片沉默,每个人脸色都很难看,气氛极为尴尬,林正清只能跟林家欢讨论一些摸底考的问题,毕竟林家欢只对这个感兴趣。
林家乐就根本没出现。
最后是刘玉秀夹了点饭菜,让林家欢端进了房间。
林家乐在房间里憋什么大招,林思危不清楚,但晚饭后林正清和刘玉秀假意出去散了个步,林思危猜想,这应该是“鱼骨巷舆情分析会”和“林思危问题研讨会”。
果然,二人散步回来之后,林正清跟林思危宣布了一个重大决定——这两天到了自来水公司抄水表的日子,让林思危不要出门,在家等抄表工。
真是个神圣的使命啊。
其实就是不想让林思危再出门了。她一出门,就在鱼骨巷兴风作浪,林家受不了啊。
林思危欣然接受,并且拍胸保证一定哪儿都不去,开门迎接抄表工。
“咳咳,倒也不需要一直开着门,反正你在家就行,别到时候人家敲不开门。”林正清道。
“那明天我的午饭……”林思危婉转地问。
昨天给的一毛钱还在她口袋里,但她要是出门买菜包子,就有可能和抄表工擦肩而过,就有可能完不成神圣使命。
林正清想了想:“早饭我会多买一份,你将就点吧。”
刘玉秀冷哼:“怎么就将就了?她在乡下一天都不知道能不能吃三顿。”
乡下的确很多人吃不到三顿,有了上顿没下顿,说的就是前些年的饥荒,但现在八零年代,比以前好不少。而且林思危还有苏红梅。
林思危道:“有妈的孩子是块宝。我妈自己不吃,也要省给我一天吃满三顿的。”
刘玉秀:“……”
气鼓鼓走进房间,砰一声,门甩得老响。
林正清无奈,低声对林思危道:“跟你说了,不要老提你妈,怎么就不听呢?”
“对不起,爸,我忘了。”林思危可怜巴巴望着他。
林正清挥挥手,示意她去院子里说。
看来接下来的话刘玉秀不宜听。
院子里凉风习习,比起昨天的闷热真是宜人不少。院门却关得死死的。这两天林家是鱼骨巷的风暴中心,任谁走过去,都要向里头看几眼。
林正清低声道:“我知道这些年你和你妈都受了委屈,但我也很难。只有我在城里立稳脚跟,才能帮到你们不是?”
林思危小嘴一扁:“可是我妈也不用你帮了……”
卖惨,林思危很拿手。这是提醒林正清,虽然我妈不用你帮了,但我还在呢。
林正清道:“这个嘛,我也很遗憾的。但是你既然都来了,你认我这个父亲,我总归要把你安置好的。”
看来正题要来了。
说实话,就算没有林正清的帮助,林思危也完全有生存能力。
上辈子她读书一般般,进了一家刚起步的小公司跑销售,成为公司最早的十几个员工之一。但就这么一家不起眼的小公司,竟然在大家的努力下,用了十年时间,做到了行业顶尖。
小销售成了公司创业元老,林思危也从一个“跑销售的”,变成CMO。人人都喊她林总。
大风大浪她见过,江湖险恶她也知晓。
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经历,林思危行事既大胆又谨慎。
若是她穿越过来不是1982年,而是再晚两年,她就完全不需要林正清,可以自己放手去创市场。
但现在不行。
虽然大城市的改开风已经吹得很甚,但全国各地的执行却相当随意。她一无学历,二无工作,哪怕去摆个摊,也有可能被当成投机倒把打击掉。
出师未捷身先死,这绝不是林思危想要的。
所以她才决定投奔林正清。
林正清最大的作用不是“来自爹的关怀”,而是“爹的身份”。
只有把林思危的身份问题解决了,她后面做的一切,才名正言顺,才受到保护。
所以她住不住林家,不是终极问题,还她一个身份,才是当下的主要问题。
“爸,你要怎么安置我呢?”林思危问。
林正清道:“我给你找个学校,你上学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