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无涯仍不知道伽月的名字,他从来不记无关紧要之人的名字。而被他记住名字的人通常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所以不被他记得有时反而是件好事。
伽月先前被送回了东院。
她很快醒过来。
晕血症就是这样,看见血说晕便晕了,但通常不会晕很久。
醒来后她记起之前的事,手腕上尚有被软鞭缠绕的红印,脖子也隐有痛感,好在都不算严重。若没晕过去,还不知会怎样。
这晕血症倒似乎帮了她。
所以有时候有些事真说不准是祸是福……
伽月摸了摸脖子,既然被送回东院,想来应该无事了。昨晚尽心辛苦整整守了一夜,若被这么扼死,就太冤了。但想来,她守夜的事最终太子还是想起来或者证实过了。
如此看来,太子虽然嗜杀,却也并非完全不辨是非,胡乱肆意杀人。
伽月吃过东西,便开始补觉,没有人来打扰,便足足睡了一天。
到黄昏时,黄总管来了。
因为伽月的缘故,黄总管最近常来东院,连青湘看见他,也不再像以前那般紧张。
这次依旧是来找伽月。
“太子伤势这几天最关键,晚上还得需人守着,观看几日。姑娘昨日做的很好,接下来的几日,守夜和换药之事还得麻烦姑娘。”黄总管尽职尽责,仍是客客气气的模样。
伽月停下脚步,睁大眼睛,有些后怕的捂住脖子。
虽然这一回她没事了,但突然来那么一下,还是挺吓人的。
“姑娘放心,之后只要守在外间便可。”
黄总管说的客气,但不管是他的要求,还是太子的命令,伽月只得遵行。听见只在外间守着,略略松口气。
思无涯白日里也睡过几个时辰,此际正醒着,躺在榻上,屏风被撤掉,矮榻往外移了些,对着庭院,正面无表情的看着庭中虚空,金色眼瞳映照着天边余晖。
一阵轻风吹过,树叶自枝头飘落,纷纷扬扬,像错入时节的蝴蝶。
伽月在这时走进来,走进思无涯的视野之中。
说起来,已经见过好几面,思无涯并不曾好好看过伽月,除了那双眼睛,并不太记得她的模样。
伽月一身素色衣衫,因非量身定制,稍稍有些不合身,她身量娇小,又有点瘦,松松垮垮的衣裳更显年纪小,仿若未及笄的小姑娘。
人小步子倒快,大抵平日里习惯走的快,一时改不过来,走着走着险些撞到前面的黄总管,马上急刹,偷偷吁口气,再放慢脚步,谨慎跟上。
她面孔很小,却皮肤白皙,因而愈发凸显出那双黑漆漆的眼眸,即使相隔甚远,也能一眼注意到。
“殿下。”
伽月走近了,福身行礼。
“来了。”思无涯看着伽月,微笑道。
语气与神情温和的犹如朋友一般。昨日伤病中的狼狈脆弱,今晨的暴戾阴鸷全都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发生过。
伽月自不可能指望堂堂太子会给予解释或道歉,他看起来心情不错,大抵不会那么难伺候。
换药的一应物事都已准备好,放在矮几上。
有小厮过来,先让伽月净手,之后伽月跪坐在矮榻前的软垫上,轻轻揭开思无涯身上的薄毯。
府医先前已替思无涯换过一次药,因伤都在背上,便穿着一件特制的从背后开口的衣裳,方便换药以及卧床静养。
伽月小心解开衣物,顿时,思无涯从肩膀到腰际,几乎整个上身赤着呈现在面前。
昨晚看不见,也来不及看,今日便看的一清二楚。
忽略那些狰狞的伤痕,这是一具非常漂亮的身体。
肩宽而平,脊背线条流畅,腰身劲瘦,腰窝有浅浅的弧度,躺着时微微塌陷,薄毯搭在腰胯处,隐隐露出一截若隐若现的骨头……
思无涯皮肤偏白,本是正常的白,映衬着那些狰狞的伤痕,便显得苍白。他的头发随意在脑后挽起,有几缕凌乱的散落于枕上。
这般随意的躺着,无端有种病弱之美。
伽月在百花楼生活多年,那样的环境,多少避免不了见到一些东西,更偶有喝醉的客人丑态百出,令人不能直视。
对于男子的身体,伽月不像普通黄花闺女那样毫不知情毫无见识。
因见过,从而可以比较。
思无涯这些时日都坐在轮椅中,虽看着身形大略不错,真想不到,脱掉衣衫之后,这般颇具美感。这样的身材,是百花楼的头牌姑娘们会笑着说不要钱也愿意相陪的。
“孤好看吗?”
忽然传来思无涯的声音。
思无涯趴在枕上,微微侧首,几分散漫,和煦的笑看伽月:“敢乱碰乱看,孤便剁了你的手,剜了你的眼睛。”
伽月忙垂下眼,暗暗收回先前觉得他好伺候的想法,这人无论心情好坏,都不好伺候。
其实她也是初次这么近距离看见男子身体,耳尖微微发热。不知会不会长针眼。
伽月答句不敢,便开始上药。
白日里看的清楚了,也能够隐约分辨出思无涯的新伤似是鞭伤。
普天之下,何人敢鞭打太子?
答案呼之欲出。
不是说皇帝最宠爱太子吗,也正因皇帝无比的宠爱与纵容,思无涯方行事猖狂放纵,为所欲为,无人敢惹。既如此,为何舍得这般鞭打?且是多次。
思无涯仿佛丝毫不在意这些伤痕就这么被伽月这种“外人”看见。可能知道即便看见了,也没人敢随便外传。
伽月垂眸,摒弃杂念,先清理伤口表面。
经过一日一夜的休整,有些伤口已在结痂,看来那药物相当有效。
先将药粉撒上一层,在将其涂抹均匀。
伽月指尖覆上柔软的细纱布,微微俯身低头,极其小心轻柔的抹开药粉。
虽伤口不再流血,看上去依旧有些渗人,这样的伤,不可能不疼,伽月全神贯注,涂着涂着,便不由自主像从前在百花楼给姑娘们或小铃铛涂药时,轻轻的吹了吹。
吹完伽月醒悟过来,蓦然一僵,反射性的去看思无涯。
思无涯趴在枕上,闭着眼睛,不知是否睡着了,仿佛对此一无所觉。
伽月松一口气,提醒自己万万小心,不可再犯。
她重新低头,专心涂抹。
思无涯身体不易察觉的微僵。
他并非洁症,并非不能接受所有碰触,只是他自己讨厌和抗拒与人身体上的接触而已,尤其男女间。
背上的手并没有实质性碰到他肌肤,然则那存在感却比过往任何一个人都要强烈。
她的动作格外柔和小心,其程度仿佛对待一件珍贵的易碎品,小心的竟几乎带了珍视与呵护之意。
少女的呼吸浅浅绵绵,无意识的拂在裸露的皮肤上,背部莫名发痒。
仅仅这些,还可以忍受。
然则下一刻,她轻吹一口气,气息轻柔如羽毛。
尾椎骨上无端一麻。
思无涯眼睫陡然轻颤。
这感觉太陌生,陌生往往伴随着危险,只差一点,思无涯就要将此人掀翻,一掌打出去。
他想起了昨日昏沉梦境中那抹令雷电与骤雨和缓下来的轻风。原来如此。
思无涯僵着身体,忍住了没有动。
伽月最后系上思无涯背上衣物,轻轻搭上薄毯,整个过程没有直接碰触到一片肌肤,也没有碰疼任何一个伤口。
她轻轻吁了口气,悄眼去看思无涯,他仍闭着眼睛。
于是伽月欲悄悄退下。
刚一动,思无涯却睁开了眼。
金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瞧伽月一眼。
“倒有双巧手。”他说。
这是夸赞么?语气却听不出喜怒。
思无涯搭在榻沿上的手臂微抬,叫了门外的黄总管进来,指指伽月,说:“赏。”
伽月得到了一只小元宝。
按太子的身份来说,这个赏赐分量并不多,全因思无涯从未这般赏过人,在太子府当差,能不出错,平平安安的活着就阿弥陀佛,再逢年过节的按规格封赏一些便知足,哪敢求赏。
而平日里府中的支出,都直接走账房,黄总管不外出时,在府中基本用不到什么现银,因而身上没带什么银钱。
思无涯突然的赏赐,令人措手不及,幸而黄总管钱袋里总算不是空的,还有些碎银元宝,忙不迭掏出来,当着思无涯的面给了伽月。
伽月起先不大敢相信,这思无涯的脾性实在难以琢磨,清晨还差点扼死她,黄昏却又赐下赏银……
确定之后,伽月的双眼顿时情不自禁一亮。
“谢殿下。”
伽月捧着小元宝,抿唇,颊边抿出一只小梨涡,肉眼可见的开心。
金瞳掠过她一眼,又闭上了。
晚上守完夜,翌日回去后,伽月从袖中取出那小元宝,重重咬上一口,留下一排牙印。
她看着那牙印直呵呵笑。
五两哎!足足五两哎。
顶上在外头累死累活干一年多了。
难怪那么多人都想往高门大户里去谋营生,月银高不说,上面这般偶尔指头缝里漏一点出来,就可能能抵普通小百姓一年的收入了。
“这是真的么?”
青湘与小云瞪大眼睛,感到难以置信。
能在太子殿下手中活下来就已属不易,竟能得赏,简直堪称奇迹。
两人围着那小元宝看了半晌,面面相觑。
“或许,胆子大一点,我们也可以试试?”
青湘与小云互相看看,接着同时打了个冷颤。
“……还是算了,命更重要。”
“这钱我……我挣不了。”
“伽月,还是你行,你真是胆大,命大。”
伽月笑一笑:“我跟你们不一样。”
她是主动留下来的,太子府算是她目前的栖身之所,庇护之所。所谓“富贵”险中求,伽月倒并未奢求和贪图太多,但在可以的情况下,多存点钱肯定好。
伽月在这世上无所依靠,手中钱越多,日后才能有更多的打算与后路——假如以后能活着离开太子府的话。
活下来依然是伽月目前最大的问题。
一个人无论在什么地方,想要生存,最怕的是没用。只要“有用”,便意味着价值。这小小的元宝便是某种程度上对伽月的认可。
尽管思无涯心思难测,她有点作用,至少生命危险相应会减少一点吧。
这小元宝让伽月对以后更添几分希望,对太子府,对思无涯的惧怕则淡去几分。做起事来愈发充满干劲。
接下来的连着两日,都由伽月守夜。
如黄总管所说,这回只需守在外间便可。
思无涯因为药效,晚上也会入睡,只睡的不太安稳,常辗转反侧半夜。
伽月凝神守在外间,注意着里头的情形,但思无涯不做声,不吩咐,她也绝不会出声。
很多时候,房中一片静谧。
现在伽月已习惯了太子府的静,不再害怕,反而有点喜欢。以前在百花楼,每日活计琐碎的很,即便歇下来,楼中也鲜少有这般安静的地方与时刻。
这样的静,其实会让人内心宁静,沉静下来。
伽月感觉到放松,甚至有一点点享受。
这种放松感无形的发散于四周。
几日来,思无涯意外的挺好伺候,两人相安无事。
府医再诊治时便点点头,表示不必再守夜,已无大碍,只要按时换药即可。
于是伽月便不必再守夜,只需每日过来换几次药。
思无涯卧榻数日,接着又下了几日雨,明显心情变差。
待雨终于消歇,他的伤也差不多结痂,可以起身了。
“今儿什么日子了?”
思无涯看着空荡荡的庭院,面色沉郁的问道。
身旁侍卫说了日子。
因为腿伤,连带鞭伤,他貌似已经许久没出门了。
“唔。”思无涯金瞳冷冽,唇角却勾起,“该去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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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头宫女》文案:
新朝建立,宫中有位宫女颇为引人注目。
她满头白发,沉默寡言,听闻是前朝废太子的遗孀,废太子死后,她随之沦为低微宫女。
认真论起来,新帝该唤她一声阿嫂。但据传她从前刁蛮任性,嚣张跋扈,曾令新帝受辱,两人关系颇为恶劣。
果然,新帝对这位宫女多有磋磨,从未有过好脸色。
却无人知晓,
白日,新帝欺她
夜晚,她欺新帝
天子寝宫内,绮丽凌乱的床帐间,
新帝红着眼:“你不要得寸进尺欺人太甚。”
宫女居高临下,一头白发在烛光中犹如山巅之雪:“你可以拒绝我,或者杀了我。”
——这两者,新帝都没办法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