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月并没有晕很久,醒来时天际仍还残留一抹余晖,庭院中光线依稀朦胧。
这次她没有被抬进房内,只是被扶至廊下,有两名侍女正给她喂水,温暖的水缓缓流入腹中,令伽月感觉好了许多。
“谢谢。”伽月轻轻说。
“下次再敢晕过去,孤便杀了你。”思无涯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伽月赶紧起身,施礼赔罪。
想说这晕血症非她能控制,但思无涯既然说的是下次,便意味着她至少今日不会被追究,又逃过一劫。
“你错过了最精彩的一幕,可惜。”思无涯又说。
令人作呕的浓重的血腥气息已淡化不少,伽月仍不敢往庭院中看,耳边传来水流冲洗地面的声音。
紧接着,院中侍从们陆续悄无声息的退下。
琴声已停,乐工与琴都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那老人却还在,站在树下,低垂着头。
不知是不是已将人杀了的缘故,思无涯不再像先前那般疯狂暴戾,仿佛有点意兴阑珊,挥挥手,让她走。
伽月手脚还有点软,赶紧谢恩,匆匆退下。
庭中一如既往的没有点灯,光线昏暗,伽月不敢走的太急,快行至转角时,仍不小心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思无涯轻嗤了声。
那老人佝偻着身躯,颤巍巍上前,从胸口取出一卷文册,呈于思无涯面前。
文册似已有些年头,纸张微微发黄,边缘略卷起,却被尽力保护的干净,完整。
翻开里头,记录着数人的名字。
有些有完整的姓名,有些只有一个姓或称号。最大的区别,是有些名字已被划去。
“殿下,这是第三十八名。”老人说。
思无涯修长手指执笔,红色朱砂划去“李伟”二字。
“唔,下一个,该谁呢?”思无涯漠然自语道。
朱砂笔在名册上欲落不落,仿若点兵点将。红色已占据了名册的大部分,剩下的名字似乎已不多。
老人静等了会儿。
片刻后,笔跟名册扔在他脚下。
“滚。”
老人捡起名册,躬身行礼,佝偻着身躯缓缓离开。
淋漓的血迹已冲洗的干干净净,所有人都已悄无声息离开。夜幕降临。
思无涯孤身坐在廊下,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黑暗中,他面上没有了任何笑容,金瞳冷冽,面无表情。
起风了,秋风挟着寒意。
茶水已凉透,思无涯只着薄衣,身上一阵冰冷,他仿佛无知无觉。
忽然,像想起什么。
他捻了捻手指,眼睫微闪,唇角漠然的勾了勾,现出抹意味不明的弧度,手指蜷进衣袖中。
伽月回到东院,喝过热茶,歇了会儿,便缓过来。
她的晕血症虽罕见,却不算太严重,只是见血会晕,晕的时间也并不会太长。曾听人说,有的只是闻到味道便会昏厥,且一昏大半日,还得服药方能醒转。
幸而她不是那种,否则在太子面前躺大半日,便从此永远“躺”下去了。
“这么说,那两人都被处理掉啦?”青湘问道。
伽月点点头。
虽没有亲眼见到李伟二人尸体,但依当时情形想必没有生还的可能。
今日太子院中的事透出些许隐秘,伽月知道那绝不是她能窥探的,因而自觉的不敢外传,省略了其中大部分,只将能说的简单告知青湘。
“太好了。日后你便少了个后顾之忧。”青湘高兴道,“太子殿下这也算为你做了件好事。”
伽月深以为然,虽知太子绝非刻意为她,那两人欲害太子,本就是死罪,但如此快速的处置了二人,也确实令她松了口气。
这同时也意味着,她可以暂时留在府中了。
虽没有明确的说法,但既没有将她一并杀了,迄今也未被赶出去,便是可以留下的意思……吧。
因着素蓉与李伟几人之事,府中更为寂静,西院那边无人敢再妄动,连园子里也几乎不再踏足。
秋日阴雨多,晴过几日,天又变了,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们这几日也少出去,晚上早点睡。”翌日,青湘对伽月说。
青湘不是个坐的住的,有机会便会出去遛遛走走,这般主动提出少出去颇为稀奇。
“怎么啦?”伽月奇道。
“殿下今日进宫了。”青湘解释道,“殿下每次进宫回来,府中气氛都很恐怖。具体我也不太清楚,总之我们少出去,以防万一。”
进宫?自然是皇宫了。
大永的皇子们,包括太子,都已早早在宫外开府。
皇宫是皇子们幼时曾生活的地方。
伽月想起太子院中那老人的述说,那些过往都是宫中发生的吗?那时的太子,生活在哪座宫殿呢?
皇宫,长元殿。
此乃当今皇帝赵翼的起居宫殿,今日没有其他朝臣,皇帝在此面见他的几个儿子。
皇帝已有四十,面容却如同三十来岁,他身材高大,面容英俊,一身绣龙纹黑色常服,乍一看,颇为威武气势,只是两眉之间笼着抹淡青,唇色亦比常人深,隐呈紫色。
昨夜皇帝听道长讲法讲的太晚,天将明时方睡下,连早朝都罢了。
刚醒便闻几个儿子闹着求见,于是睡眼惺忪,一脸不耐烦的宣了。
“又有何事?”
大致问了问,皇帝脸色一沉,便叫人传了太子思无涯进宫。
思无涯推着轮椅进来。
“儿臣腿伤在身,不便跪拜,还请父皇恕罪。”
他笑得格外和煦,看向殿中另外几人:“二弟,三弟,四弟,你们都在?倒是许久不见。”
皇帝坐在高首,看着自己的几个儿子。
他身为王爷时便已娶妻纳妃,但直到登基三年后方生有子嗣,不来则已,一来便犹如破竹,先是长子思无涯,次子赵盛同年先后出生,次年三皇子赵安,四皇子赵和出生,后来其他嫔妃陆续诞下五六七八九皇子,以及几位公主。
只可惜五六七八九几位皇子和几位公主都早早夭折,存活长大成人的,只有太子与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以及唯一的一位公主。公主前年已嫁至他国为后。
如今皇帝身边,唯余太子与三位皇子。
皇子们俱已封王,各自开府为主。
“见过皇兄,”二皇子赵盛彬彬有礼,同样笑的和煦,“臣弟来宫中办件差事,恰巧碰上三弟四弟,便一同过来给父皇请个安。”
三皇子赵安与四皇子赵和跟着行了礼,赵安说:“既然皇兄来了,还请皇兄给臣弟一个说法。”
“对。”赵和紧跟道。
两人都面色不善,显然气的不轻。
“孤自腿伤,多居于府中,与几位皇弟已许久不见,这要个说法从何说起?”思无涯微微扬眉,现出疑惑之色。
“既到了父皇面前,皇兄还要装作不知?”赵安怒道。
“孤确实不知。”思无涯仍旧面含笑容,慢条斯理的认真道,“三弟四弟如今这般生气,不知所谓何事,还请直言,切莫伤了你我兄弟之间的和气。”
“皇兄将李伟与那小厮的尸首分别挂我与四弟府上门前,是为何意?”赵安怒道。
思无涯眉头一扬:“哦,还有这等事?”
“……皇兄此话何意,难道还想不承认?!?”
“孤确实不知此事,如何承认。”
“你!”
赵安气的满脸发红,却拿眼前的思无涯无可奈何,一则他为太子,又是兄长,二则思无涯始终一副笑脸,气定神闲。
“你不要以为……”
“够了!”皇帝发话了,沉声道,“朕头疼的很,又还未吃饭,没时间跟你们耗,都废话少说,也都少装模作样,马上给朕说清楚了。”
赵盛躬身,温声道:“父皇说的是,三弟四弟切莫心急,把事情慢慢说清楚,如皇兄所说,不要伤了兄弟间和气,有父皇在,何须担心。你二人终究年纪小些,还得多向皇兄学习,沉住气。”
赵盛五官端正,浓眉大眼,身姿挺拔,站立皆脊背挺直,乃实打实的一派皇子风范。见人三分笑,同样是笑,比之思无涯,那笑容少了邪气,多了几分温润,谦谦君子之气。
说话做事亦以和为贵,谦逊有礼,进退得宜,令人如沐春风,这些年来,二皇子盛王的名声颇受赞誉,乃有名的贤王。
赵盛又道:“皇兄虽行事不羁,却非不知分寸,不敢担当之人,这中间或有什么误会。”
赵安哼了声,思无涯却微笑道:“二弟谬赞。”
赵盛微顿,也微微一笑。
皇帝开口:“老三老四,你们先说。”
“是。”
赵安与赵和便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了起来。
这事其实说来很简单,无非今日清晨,安王府与和王府的下人开门时,却赫然发现门口吊着具血淋淋的尸体。
赵安道:“尸体啊!一大早上的!先说不晦气,也太吓人了。父皇,儿臣尚且无碍,可儿臣王妃身体素来娇弱,哪能经如此惊吓,儿臣进宫时,她还躺卧在床,昏厥不醒。”
赵和道:“儿臣府上也一样,昨日恰逢儿臣王妃生辰,家中宿了不少外客,更接了王妃的祖母老太太,本是好事一桩,如今却全都吓的魂飞魄散,老太太更差点背过气!”
“从前皇兄动辄开这样那样的玩笑,我们便也忍了,如今之为,实在忍无可忍!皇兄,你究竟何意!到底意欲何为?!”
“若只吓到我们便也不至于如此生气,那些被吓到的其他皇亲贵戚该如何交待?他们又将如何看待我们?”
“如此恶劣行为,便是民间市井,也不为之,皇兄简直太过分,太荒唐!”
“儿臣们实在忍无可忍,如今也提心吊胆,不知这么下去,还会有何种遭遇。还请父皇为我们做主!”
“请父皇做主!”
赵安赵和朝皇帝叩拜,满脸激愤。
赵盛眉头微蹙,仿佛不可置信:“这,尸体,这实在是……”
“他们所说可是事实?”皇帝看向思无涯,“现在你说。”
思无涯坐在轮椅中,始终面带笑容,似乎听的十分认真,并无任何插言。
这时听皇帝之言,方开口。
他嗓音清隽,语气温和,目含关切。
“父皇方才说头疼,可传御医看过?可有服药?怎的现在还未吃饭?可是胃口不佳,还是宫人伺候不周?”
赵盛赵安赵和:……
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