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黄总管再度出现,带伽月去拜见太子。
这两年来府中进进出出的女子不少,黄总管处理这种事情早已轻车熟路,进府见府中主人是规矩,早晚得见,只不过以前通常是聚集一拨好几名之后一起带过去拜见知会一声,此次却唯有伽月一人。
主要府中有段时间没添新人了,伽月又是时隔半年后太子亲选的,便多少有点不同。
黄总管那日回去想了想,决定还是早点带过去见过太子,早完事早交差。
恰好这两日太子不出门,黄总便觎得个机会,禀明了时间,带人过去。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谁知到了这一日,晌午过后天气突变,阳光顷刻间消失,厚重的云层黑压压的压下来,整个天空瞬间阴暗下来,再过一阵,更是狂风大作,山雨欲来。
不用说,今日定将有场大暴雨。
这样的天气,便是寻常人也大多不喜,更何况本就极度厌恶下雨天的太子殿下。
黄总管心中打怵,然则已经禀明过,不敢擅自取消,只得硬着头皮按计划前去。
黄总管回头看了眼身后跟着的人。
少女身量不高,玲珑娇小,面孔莹白如玉,美中不足的是右侧脸颊上有道疤痕,但仍是极美的,此刻手压住裙面,低眉垂眸,紧紧跟着前头人的步伐,是个乖巧懂事,知晓规矩的女孩。
只可惜,初次拜见太子便遇见这样的天气,大抵有些不幸。
伽月跟在黄总管身后,大风吹过,吹的裙摆在空中狂乱飞舞。
这两日伽月哪里都没有去,一直老老实实待在那小院中,直到此时,才得以一见太子府部分面貌。
虽不能四下张望打量,目及之处仍能看到些。
太子府占地一整条街,其恢宏宽阔可想而知,伽月走在府中,前后皆一眼看不到尽头。
皇宫内苑中为怕走水而禁止种树,宫外的各大府邸为了好看的园林景观,却并无此项忌讳。太子府里便有树木成林,伽月刚刚甚至还路过一片茂密的竹林。
风吹来,树叶簌簌作响。
这令伽月又有了初进府中那晚时的感觉,尽管看得见眼前大片的草木与林林总总的屋栋,却仍像走在广袤的荒山野岭之地。
孤旷,冷寂,荒芜。
比起夜晚的“了无人迹”,白日里倒是能见到些侍卫与侍从仆役身影,但也是寥寥数人,其他人仿佛无事便躲了起来,能不出现便不出现。
风吹叶落,路边小径上几个小厮在收拾被吹断的树枝。
其中一人忽然抬起头,看了伽月一眼。
伽月:……
没有看错的话,那人似乎对她眨了眨眼,那眼神仿佛意有所指。
伽月莫名,没有看懂,这时前方的黄总管似要回过头来,伽月忙低头敛神,急步跟上去。
走了很长的一段,终于抵达太子日常居住之所。
作为太子府的主人,其住所自然是府中的中心点,最阔达华丽之地。的确如此,眼前的府院比伽月居住的,以及一路走来所看到的院落都要大上数倍。
然而其空旷冷寂的感觉竟也胜数倍。
真安静。
太安静了。
院中和廊下倒是守着些侍卫与仆役,然则却丝毫未曾减轻那死寂之感。这时天空乌云压顶,午后如同黄昏,晦暗无比,院中却没有点灯,直挺挺立着的人,反增添了压抑之感。
伽月与黄总管走到门口时,雨恰巧落下来。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又急又密,顷刻间便打湿了路面与衣裳。
黄总管带着伽月匆匆进院,他朝廊下的侍卫看了眼,侍卫摇摇头,黄总管暗叹口气,脚步停下,不敢再进一步,就在庭院中跪下。
伽月随之跪在他身后。
“殿下,前日接回来的姑娘前来拜见。”
黄总管提高声音禀道,但风大雨急,这话语便似被掩住了些,也不知里头是否听见。
既将人接进府,再不济,名字定是要记录在册的,黄总管不可能不知伽月的名字,禀报时却只以姑娘二字统称,想来太子根本不关心其人何姓何名,是以不必告知。
伽月跪下时瞥见正院房门半敞,里头亦没点灯,一片昏暗。
风呼呼的刮,吹的两扇门板呼呼作响,不时打在门槛上,发出嘭的声响,却无人敢关闭。
房中寂静,一种绷到极致的静。
“殿下……”
雨愈下愈大,风更吹的人眼都快张不开,黄总管硬着头皮唤了声。
其他的话全扼在了喉咙里。
因与他声音同时响起的,是房中猛然爆发的巨大声响。紧接着瓷器落地,桌椅打砸的声音陆续传来。
黄总管当即再不敢出声,其他人皆低眉垂眼,一声不敢吭,默然紧张的伫立。
那声音以摧枯拉朽的气势持续了许久,不用进去看,也能想象得到里头是如何狼藉。
此时伽月也终于意识到,她来的多么不是时候。
雨水浇在身上,伽月打了个冷颤。
哗啦——
再一阵巨响,鞭子抽打在门上,竟生生将半扇门直接劈开,裂成两半,而后歪歪斜斜的倒下。
门倒,现出房中的情形。
果不其然,一片狼藉,房中之物几乎无一幸免,尽数被毁。
伽月被那巨响惊的心头一颤,情不自禁本能的抬头,就在这一瞬间,天际轰隆隆的雷声传来,紧接着一道闪电骤然亮起,划破昏暗的天空。
刹那天地大亮。
那是极短又极长的一息。
伽月跪在雨中,衣裳已湿透,头发湿淋淋的贴在颊边,眼睛被雨淋的几乎张不开,因为惊吓而猛然睁大。
房中,思无涯坐在轮椅中,身周碎瓷破椅,仿若废墟。在这废墟之中,思无涯面沉如水,胸膛微微起伏,冷厉望向院外。
闪电乍起的白光,瞬时照亮了他们的面孔。
在这又短又长的一息里,伽月与思无涯隔着崩裂的房门,隔着狂风骤雨,不期然的四目相对。
伽月又看见了那双金瞳,明明是明亮绮丽的颜色,却令她蓦然想起百花楼里挑起她下巴的那根银鞭所带来的感觉。
阴冷的小蛇。
那“小蛇”正握在思无涯手中,猛击的余韵未消,鞭身微微颤抖,伽月接着看到了更让她冲击的一幕。
思无涯的手背上,一道伤口,正流出一道血线,闪电照耀下,鲜艳无比,无所遁形。
伽月刹那眼前眩晕,立刻闭上了眼睛。
耳边听见黄总管颤巍巍的声音:“殿下请息怒……”
伽月跟着匍匐在地,露出一截因雨水冲洗过的别样雪白的脖颈,双目紧闭,不敢再抬头。
思无涯坐在轮椅中,一动不动。
闪电转瞬即逝,他的面容重新隐于昏暗之中。
院中所有人都已跪下,屛声静息。
唯有风雨与天边的雷声碾过心头。
“滚!”
怒火未平的声音却叫所有人大松一口气,顿时如蒙大赦,纷纷起身,疾步离开。转瞬间便都走了个干干净净。
伽月跟着黄总管起身离开,脚下踉跄了下,黄总管扶了她一把,伽月使劲闭了闭眼,稳了心神,顶着风雨疾步离去。
思无涯仍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盯着外头密集的雨水,灰暗的天空,以及消失的身影。
“这么怕血?”
思无涯抬起手,手背被飞溅的瓷片划到,伤口鲜血淋漓。
“有意思。血多甜美啊。”
手背凑到唇边,思无涯微微低头,薄唇含住伤口,缓慢而有力的吮|吸。
怒意并未完全平息,金瞳冰冷,他苍白的面孔上却露出抹奇异的笑容。
伽月他们来时没有打伞,回去也没有打伞的必要了。
一行人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东院,当东院院门关闭,廊下的灯笼照在脸上时,众人面面相觑,彼此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劫后余生的的庆幸。
“热水稍后便送来,姑娘早日歇息。”
黄总管全身也湿的犹如落汤鸡,仍做足规矩,将伽月一路送回来。
“辛苦黄总管了。”伽月道谢,顿了顿,道,“这便算拜见过了罢。”
黄总管道:“今日既平安无事,姑娘便先安心住着,等太子宣便是。”
黄总管的脸上既没有同情,也没有不耐,只是客观而按部就班的尽他职责做事。府中姑娘们来来去去,留待的时间有长有短,终究都会离开,实在不必花费额外心思对待。
只是眼前的伽月让他有些意外。毕竟在这样的天气,在太子的暴怒里,还能全身而退的人着实稀奇。
原以为是个不幸的姑娘,却看来是有些好运在身上的。
秋季雨多,这雨似要下些时日,而太子又有伤在身,再加上太子本就对东院的人向来兴趣寥寥,按黄总管以往的经验,应是一时半会儿不会想起这人了。
黄总管的经验与预想对了一半。
秋雨淅淅沥沥,断断续续下了近半个月。
雨停后,太子宣见的第一个人便是伽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