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无尽一直以来都是站在师姐池上澈这边的,但这种支持和信任并不是无条件的,而是有选择的。
哪怕三百年过去了,池无尽也不愿意相信那群长老仅仅是因为池上澈是个女人就反对她坐剑尊的位置。
所以那日之后,师姐弟的谈话不欢而散。池无尽也不再每日抱着详情画卷上门,而是由纸侍童或者他的关门弟子池蕴送过来。
池上澈对谁送画卷这件事并不放在心上,左右那些画卷她都不会打开去看。
但事情很快就不对味起来了。
那日的池上澈同往常一样折了梅枝在殿前舞剑,前来送画卷的掌门弟子池蕴告退后不久,就有新的弟子上来她这剑尊峰请示要将之前送过来的弟子画卷都搬走。
那弟子穿着三峰的服饰,因三峰后有一片似海的湖,所以三峰的灰色长袍上都用银线绣着海马纹样。池上澈多看了一眼她腰间的银镶玉腰坠,认出了她是三长老的二徒弟。
“何事?”
弟子朝她作揖行李,束起的发藏于道馆后。有这身偏男性的打扮加持,如若只看面貌,让人实在难辨雌雄,“剑尊安,师父知剑尊不喜各门派与世家门送来的画卷,师父体恤剑尊,为了不让此事令剑尊烦忧,特派我来处理这些详情画像。”
池上澈此时已经停下手中的剑,见这弟子还是弯腰作揖的动作,虚扶了她一下示意她直起身来回话,“三长老派你来的?”
“是,”
池上澈嗤笑一声,“他怎么知道我不喜欢这些,对这些不感兴趣呢?”
那弟子没有回话,依旧保持着该有的礼仪,池上澈见她一副板正模样,思索片刻后抚了抚手中的梅枝,随后折下一朵别在了她的鬓边。
她这个举动随意,却有些吓坏了这位女弟子。
只见女弟子惶恐地抬起眼,下意识地抬手想要将鬓边的梅花扯下,但手在触碰到柔软的花瓣时停住,她踌躇不安地看向池上澈,触到梅花花瓣的指尖还停在鬓边,“弟子……可以收下吗?”
“可以。”池上澈答得肯定,又想起什么,指尖在那朵鬓边花上点了点,“我施了法,这花不会凋零香味永在。你若不想被你师父发现这朵花,可以藏于芥子空间里。”
“谢谢剑尊。”
女弟子点了点头,但没忘了自己来这里另有要事,正想继续开口,就看到池上澈已经让出了去殿内的路。
“画卷都堆积在殿内右侧的书房里,去拿吧。”
弟子将鬓边的梅花小心翼翼取下后放入了芥子空间里,她这次抿着唇微勾着嘴角朝池上澈作揖行李之后,脚步轻快地朝殿内走去。
池上澈见小姑娘进了殿,拿着梅枝走到石桌前的石凳上坐下,开始琢磨这三长老突如其来的“关心”。
三峰长老是众长老之首,也是所有长老里最喜欢和她对着干的一位。不仅喜欢和她对着干,还是反对她坐上剑尊位的第一人。多年前,他为了反对自己坐上剑尊之位,甚至翻了百年前的卷轴把自己是欢喜宗待过一段时间这件事给抖了出来。
立下血契这件事也是他开的口。
可以说三长老平日里连面上客套都不愿意维护,怎么会突然派弟子过来还说什么帮她分忧这种鬼话。
事出反常必有妖,池上澈决定等会再从那小徒弟口中翘点话。
十多日累积下来的画卷确实不是一时半会能够整理完毕的,等到女弟子从殿内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一炷香后了。池上澈将梅枝放在了桌上,朝那女弟子问道:“三长老有说这些画像要怎么处理吗?”
女弟子意识到是在询问自己之后,摇了摇头,如实回答:“师父只说让我将画卷带回第三峰给他,他会亲自处理。”
他亲自处理?
池上澈觉得这个处理里面必然有问题,决定换个方向询问,“三长老有让你快去快回吗?”
女弟子点头。
“三长老有客?”池上澈又问。
只见那女弟子犹豫片刻之后,还是点了头,“在我下三峰之前,师父命我师兄去请了客座长老玄鹤真人,说是有要事要商讨。”
……她就说嘛。
一向不对头的三长老,怎么突然就要处理她师弟辛辛苦苦给她挑的好人选,合着是想这么膈应她呢?
池上澈露出温和笑意拿起桌上的梅花枝后起身,她走到女弟子面前将梅花枝赠与女弟子。
“你天生剑体,三长老却不教你第三峰的无上剑意,他若不愿教导,也大可不必独占着你这个好苗子。罢了,这花枝上有我的剑意你可以拿去揣摩,若有不懂可以来剑尊峰问我,就是得小心被你师父发现。”
女弟子被这突如其来馅饼砸得头晕目眩,她想要伸手接过但又想起自己是第三峰长老的弟子,同时也想起了师父对剑尊的态度。抿着唇踌躇着,仿佛这梅花枝是什么烫手山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接。
池上澈将梅花枝轻轻塞在她的手中,温和的语气与神情带着一丝蛊惑人心的意味,“剑尊峰也好,第三峰也罢。不都是这拨乱反正门吗?”
她说的在理,于是女弟子轻轻点了点头,收下了花枝。
“回去吧。不然你师父也等太久了。”
池上澈的话让弟子猛地回神,连忙将花枝收进自己的芥子空间,朝池上澈深深一拜后离去。
——
池玄鹤被第三峰长老首徒喊去第三峰做客的时候,本以为只是多年老友未见,想要叙叙旧,却没想到对方见到他就直接拉他商议起在“开山门”上收徒的事。
池玄鹤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却见三长老拿出了一堆弟子候选画卷,让他过过眼。
他不明白老友的用意,却也不愿意驳了他的好意,于是只能拿起其中一个看了起来。
然而他还没仔细看,就听到第三峰殿外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师尊你居然在这。”
池玄鹤被这声音吸引了注意力,他看向殿门,银发白衣的女子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朝他走来。有那么一瞬间,池玄鹤好像回到了三百年前,那时候两人还未完全闹翻,交谈与交往还是真心实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仅存于表面。像是水中月一样,一旦细究就连破碎的影都见不到。
但遗憾归遗憾,知道一切回不去的池玄鹤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繁乱又饶人的心绪,他正在就接要如何开口,却没想到身边的第三峰长老先了一步。
“你来这里做什么?”
语气不善、甚至连剑尊的称呼都没有说。
池玄鹤微蹙着眉一不悦地看向第三峰长老,似乎对他这种不敬的态度和语气颇为不满,但他的不满也仅限于表面。所以池玄鹤只是重新看向了池上澈,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语气也温和道:“阿澈是来找我的吗?”
“不算吧。”
池上澈直径走到桌前自顾自地坐下,纸侍童并没有上前给她倒茶。她也不在意,伸手勾过桌面上茶盏又从自己的芥子里拿出了暖玉杯,给自己盏了一杯茶。
今年的新茶总是带着陈茶比不上的清透香气,池上澈呷了一口,发现好喝是好喝但还是比不上剑尊峰里的,于是放下茶盏,装模作样地“咦”了一声。
自从池上澈当上了剑尊,三峰长老就觉得自己的威严扫地,甚至在后面她在位的三百年间里没少给自己使绊子。因此他在听到这声“咦”之后,心脏不受控住地沉了一下。
“这不是师弟给我选的徒弟人选吗?”
池上澈指尖在空中虚虚一撇,那被文书和其他画卷压在下面画轴就悬于空中。她看着眼前凌霄宗宗主弟弟的画卷详情,眼中带着疑惑看向了三峰长老,明知故问,“长老不是说帮我处理掉吗?”
与此同时,池玄鹤也明白了三长老找他过来的用意。那些池无尽为了池上澈精心挑选的弟子人选此时全被放到了他的面前——三长老想要他从这里面挑选合适的人选,收入自己的门下。
三峰长老不屑于同她解释,只是从鼻尖传来一声颇为轻蔑的轻哼,一副“你爱怎么想怎么想”的态度。
但池上澈不是来找他的茬的,于是她看向了自己的目标池玄鹤,“师尊怎么在这里?”
“我已有三百年没有同长老交谈了,如今回来了,他找我过来叙叙旧。”池玄鹤看向池上澈,只觉得的她唇边温柔的笑意看起来嘲弄至极。
他说完之后,那笑意加深一份,就好像没有把他的话当成。
也确实如此。
池玄鹤看到她的手抚上了那幅画像,神态悠哉语气轻松平静,但说出话却刻薄无比,“我还以为师尊,又要抢别人的徒弟了呢。”
回忆一瞬间袭来,片面的画面在眼前闪过。池玄鹤定了定神看向池上澈,身着月牙色剑尊道袍的女子是那般如水如月,但他明白她远不如面上表现出来的那般温和柔弱,她就像是她的剑,锋利又尖锐,杀人于无形。
池玄鹤控制住脑中不断闪回的回忆画面,气势弱了几分,“我怎么会呢?”
“确实,师尊怎么会做这种事呢。”池上澈绽开笑容,她整个看起来不再是如天边月那般的清冷又温柔,她的笑容与殷红的唇像是蛇信一般,慢慢地绞死了池玄鹤的理智。
“可三长老就不一样了。”池上澈看向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语的白鬓男人,“三长老怎么帮人抢徒弟这件事我还记忆犹新呢。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种道理徒儿还是懂的。”
池上澈收回视线缓慢走到池玄鹤面前,她隔着鲛人纱“看”向他,换上了另一幅语气,话风一转,“不管如何,徒儿可不希望师尊再收徒了。”
“不会的。”池玄鹤想要避开她的“目光”,但又不受控制地想要对上她的眼。在感情与理智地拉扯中,他拍桌而起侧过头避开池上澈的脸。
就在起身的那刹那间,池玄鹤听到池上澈不带感情的声音,“那立血契吧。”
在提到血契的时候,一直都一副轻蔑态度的三长老终于有了反应,他大声呵斥池上澈,“池上澈!你别太过分!”
过分?当初让她立血契的时候怎么就不觉得自己过分呢?
池上澈知道三长老这人双标得很,也知道他这次喊池玄鹤过来想要做什么。毕竟池玄鹤是前剑尊,若他收了弟子,那么新弟子在道义上算是她的师弟。
当不上剑尊徒弟,当剑尊师弟也一样能获得自己想要的。
但那些都不重要。
她不知道三长老计划着什么,但她知道池玄鹤是他计划重要的一步——既然他想让池玄鹤收徒,那她就断了池玄鹤收徒的希望。
“若师尊收了新弟子,你修为尽散道心尽毁,千百年来的修道之路毁于一旦。你可敢?立下这代价无比巨大的血契呢?”
池玄鹤难以置信地看向池上澈,只见她端坐在椅上,手边的新茶已凉,殷红的唇不再带着笑意而是毫无感情的平直,他听到她刻薄地反问:“你不愿。”
“不。”池玄鹤彻底被回忆绞散理智,“我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