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
越来越深了。
灰色的山峦,翠绿的丛林,五彩的奇花都与这白色的天幕融为一体,让人辨不清方向。
季折柳在逃跑,拼命地跑。
她跑的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
跑得几乎慌不择路,连轻身术也没有力气使出来,致使山坡上留下一个个极为明显的脚印。
但。
不会有人追来的。
脚印会被大雪掩埋,
淅淅沥沥的血珠从伤口中渗出,但还未落地就冻成冰块垂坠在僵硬的衣角上。
她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长老们刚受重创,也不可能驱动高阶灵器来搜寻她残留的气息。
她暂时安全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季折柳努力眨了眨眼睛,一串冰凌从她的睫毛上跌坠而下,她的脚步也变缓了许多。
只是心思松动的刹那,脚下一空。
长时间的厮杀和逃亡已经超越了精神和体力的极限。
于是来不及反应,季折柳就直接滚进了雪洞里。
无穷无尽的雪顿时淹没了她,寒凉几乎是立即侵入了她的骨髓。
季折柳有心想往上爬一爬。
只是雪堆松软,使不上力,她越挣扎就陷得越深。
这雪洞深不见底,仿佛有个巨大的漩涡,有无数双手将闯入的人拖拽下去。
她开始向下落。
眼前一开始是白。
后来是灰。
再后来厚重的雪连最后一丝光亮也遮去了。
季折柳神智逐渐昏聩。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伸出手来,却碰到了腰带上挂着的一块玉符。
玉符已经在被追杀的途中被小师妹的琴音打碎了,小篆字体面目全非,棱角尖锐刺骨。
但季折柳清楚地记着上面曾刻着什么。
苍梧山湘水峰,季折柳。
苍梧山,于她而言,如生身父母。
又如落井下石者。
这一世,比上一世更加的短暂。
但是。
也不算很亏了。
恍惚中,季折柳不仅又想起不久前自己疯狂逃窜时,小师妹从窗内遥遥地看过来的一眼,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不敢相信她可以这么狼狈。
同样的起点,有人如隔云端,有人沦落成泥。
这样的滋味,季折柳早就体会过了。
八岁。
长明真人将两个小乞丐捡回山,并觉得她们极为有缘,名字也取了一对。
温柔的叫秦堆烟,警惕的叫季折柳。
季折柳满心满意地以为自己的生活将从此迎来巅峰。
只是她不知道,“东风里,有灞桥烟柳,知我归心。”
从来都是烟在前,柳在后。
十二岁。
长明真人失踪。
秦堆烟和季折柳被长老们轮流教导,秦堆烟修琴,季折柳修剑。
秦堆烟天资聪颖,一日便能引气入体,后通过秘境试炼,得到了师祖所用的天阶灵器突破筑基,成为修真界有名的天才。
而季折柳天分寻常,久久不能引气入体又无师长撑腰,渐渐成了众人看轻欺负的对象。
季折柳一开始委屈的时候也会去敲秦堆烟的门,想找她撑腰。
门总也不开。
随后季折柳在花园里收到灵鹤传来的小纸条,是秦堆烟的字迹。
“你以后别来找我了,好丢人。”
届时季折柳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当年和她一起在泥塘里打滚的小姐妹已经飞上云霄,看也看不见了。
十五岁。
秦堆烟的生辰。
那一夜明灯照彻,焰火绚烂,她坐于高阁暖室,受万人祝贺,众星捧月。
而季折柳因为用了劣等的药,练剑时旧伤发作,晕倒在雪地里。
她被埋了一夜无人发现,被太阳晒醒的时候四肢僵直,只留下一口气,从此寒疾入骨,每到雨雪天丹田和经脉都会疼痛难忍。
她想去药峰讨一枚珍贵的灵火之精,缓解寒疾,结果跪了一夜,药峰长老才施施然地从门扇里出来。
“火精已经借给堆烟养花了。”
季折柳当时还小,不知反抗,只觉得委屈和茫然,泪在眼眶中打转:“你们是不是,厌恶我?”
长老是温和的,说的话也带着软绵绵的刺:“并不是厌恶,只是人配得到的东西和人的命是平衡的,你资质平平,自然也用不上这珍贵的灵物。”
是客观的配不上。
长老的眼神极端蔑视。
季折柳被深深地刺痛了,但痛定思痛,她没有颓废认命,反而修炼得更为努力。
十九岁。
季折柳厚积薄发,在宗门大比中一鸣惊人,击败了凌霄剑宗久负盛名的天才,也成为了别人眼中的天才。
她回到宗门再叩响所有长老的门,只问一句话:“我现在可还配?”
长老们和煦若春风:“折柳,配得到这世间最好的东西。”
“折柳,之前种种皆是我们为了磨砺你,如今你已经修出了一颗坚韧不拔的、剑修的心了,也不负我们用心良苦。”
他们对她热络了起来,或请她照料药草,或押运灵器,或去秘境夺宝,或指点初级弟子,也会送她很多很多灵器和灵药。
季折柳很多次这样想:我有家了,我得到了俗世人都想要的关怀,这是我配得到的。
但其实,这都是虚假的。
可这样看似幸福的生活在一次讨伐魔君之旅戛然而止。
二十一岁。
在那次讨伐时,季折柳和小师妹一时不慎同时中了一味奇毒。
宗门举宗之力才炼制出来一颗解药,却只能救下一个人。
季折柳不想要秦堆烟死,但更想自己活。
趁着秦堆烟中毒昏迷,她依靠自己修为压制毒性保持自己如常行动,疯狂接各种任务,揽下各种杂活,希望赢得更多认可。
长老们说:“你再帮我干完这件事,我就认可你,会在鉴心镜投选之时,写下你的名字。”
鉴心镜是苍梧山的镇派神器,功能多样,可鉴人心声,经常用来做重大决定时投选。
季折柳道:“我会努力的。”
结果他们口口声声地保证,口口声声地夸赞她,一次一次让她去做繁杂的工作,一次一次看她为了任务遍体鳞伤。
最后投选决定解药归属时,他们又换了说辞:“本来想选你的,但你最近谄媚求生,让人不齿,是我们之前看错了你。”
在如霜雪砌成的玉殿里,季折柳自下而上看着长老们似悲悯似无奈的眼,脑中巨震。
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所有人都在耍她。
于是她没哭也没闹,只是拿起自己的剑,一声不吭地离开。
万念俱灰之下,季折柳夜半去偷解药,却被掌门逮个正着,便被苍梧山逐出门派,驱逐下山。
二十三岁。
季折柳根骨渐废,在苍梧山有意打压之下,她找不到糊口的工作,便流落污水巷,饥寒交迫毒发身亡。
死之前,她听闻苍梧山下来采买的弟子说闲话。
其中一则传闻就是:“其实两位师姐刚刚中毒的时候,众长老及掌门就已经秘密开会决定了解药的归属,只是一直怕季折柳师姐失望才隐而不发。”
真的是怕我失望么?
还是怕少一个好用的工具。
事实到底如何已经来不及追溯。
季折柳当时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只得斜倚在冰冷的石墙上,看着日坠西沉。
褴褛的衣摆尽数浸在泥水中,模糊的五感让她能感受到身体的温度随着酷烈的毒一同消散。
只来得及嘲讽地笑了一声,便倒在了污水巷永远不会向阳的阴影里。
只是一梦而终,季折柳再苏醒,却又回到了两年前。
她回到了她刚刚中毒的时候。
梳着双髻的小童面带喜意飞奔而至:“师姐,解药在百草峰出炉了,请你移步主殿参与投选。”
他又疑惑地问:“师姐,你为什么不笑。”
上一辈子,季折柳得知这个消息后,满怀希望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
然后被泼了冰水。
然后剑走偏锋,被赶下山,开始了悲惨的残生。
这次季折柳冷静了。
她认真反思自己上一世的悲剧。
得出了一个结论——果然人的道德感不能太高。
人很难过好自己的生活,但让别人过不好却很容易。
思虑再三,季折柳做出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她先让小童回了掌门,请求晚一些再进行投选。
估计觉得她死到临头了,掌门大慈大悲地允了她这个要求,甚至还额外给她派发了一些月钱。
季折柳拿着这些闲钱去黑市采买了一些常备物品,又去了后山祠堂祭拜师父。
长明真人失踪了十年,虽然修士的寿命比凡人长上许多,常常一次闭关就几十年。
但像他这种杳无音讯,也没有给任何人知会一声的“失踪”,更多的人下意识地会认为他困于某地或在外遭遇不测了。
是以他的牌位早早地已经备好,只是没有正式地摆上去而已。
祠堂内黑色的牌位一层叠了一层,从远处看像是古旧的佛塔。
季折柳用软布擦拭了一下牌位缝隙里的浮灰,又点上几根檀香,浇了一壶酒,便算是祭过了。
风很大,香燃起来的时候先是粗粗的线,后来忽然就散了。
季折柳混着袅袅的烟气看牌位上的字,却猛然想起初见时长明真人清俊的眉眼。
他在季折柳翻垃圾的时刻飘然而至,宽袍广袖,发上簪着的那一枝梧桐古朴温润。
他将她们从泥塘里扶起,问她要不要跟他走。
真人的眼睛慈爱平和,弯下腰伸出的手掌宽厚有力。
她当时以为自己无忧无虑的、长长的一生就此开始。
他也许也以为,他这样捡到的一个徒弟会永远心怀感恩,永远沉稳有度,永远不会将剑尖指向同宗之人。
可是。
季折柳闭上了眼,左手稳稳握住腰侧剑鞘,右手用力一拉。
雪光一闪,整个阴暗的祠堂都为之一亮。
季折柳握住剑,敲了敲木桌:“师父,若我就要以武犯禁呢?”
她道:“若你不吭声,我就当你同意了。”
一刻、两刻。
祠堂荫而静,只有树叶的阴影微微摇晃。
牌位保持沉默。
季折柳终于满意一笑,俯下身,冲牌位磕了几个头:“时至如今,我只欠你了。”
不怪她忘恩负义,薄情寡恩,只是上辈子的苦,也太苦了。
不做点什么,季折柳这一遭真的就无效重生了。
三四天的光阴一闪而过,转眼就到了正式投选的那一天。
当日季折柳早早地到达了主殿。
她有条不紊地先是打扫大殿的卫生,再泡上茶。
最后又在茶里加了少许能让人灵力暂失的毒药。
五位长老喜欢茶的种类不同、口味也挑剔,曾差遣季折柳去极北之巅采过冰雪,也让她在春分时采过花朵上的露水,惯会折磨人。
苍梧山中只有季折柳一人能全部记清他们的喜好,并付诸于实践。
他们都很爱饮季折柳泡的茶,不怕他们不喝。
是以他们姗姗来迟时,看着大殿收拾妥当,玉桌上茶水热气腾腾香气扑鼻,都对季折柳露出了赞许的微笑。
秦堆烟身体较弱,那日并未出席,只有掌门、五名各峰长老和湘水峰大师兄在场,代师投选。
鉴心镜被掌门从湘水楼中请出,悬浮在玉桌的正上空。
原先只是普通镜子形状,在参与表决的七名话事者以灵力催动下,镜身上竟凭空裂开几条缝,裂缝中透出丝丝金色符文。
镜子在空中旋转融化,而又重塑,最终从顶端均匀分成七份飞向季折柳的面前。
季折柳凝视着眼前一排七个莲瓣。
莲瓣上金光逸散,字字深刻,字字都与季折柳无关。
季折柳:……
季折柳面无表情。
上一世她对这样的结果表示不服,并当场崩溃落泪。
这一世的季折柳做好了准备,心无波澜。
众人见她没有反应,还当她是一时间接受不了事实。
其中一人率先清清嗓子;“宗门并不欠你什么,折柳,所谓生死有命,要坦然面对,切勿心生怨怼。”
其他人点头赞成,甚至还托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
季折柳也点头:“我知。”
状态十分乖巧顺从,在座的人都纷纷点头。
随后。
季折柳站起身,一巴掌掀飞了桌案。
“轰”
桌面崩裂,珍贵的玉石碎片四处飞溅,弄得众人好生心疼。
突如起来的发狂震惊众人,只是没等他们责怪的话语说出口。
季折柳就理直气壮道:“要补偿。”
因为太直接了,掌门打了磕巴:“那你想要多少灵石?”
“不要灵石要鉴心镜。”
“镇宗神器绝无可能借给你。”
但。
季折柳挑了挑眉:“你们没能耐阻止我。”
百草峰长老嗤笑一声:“你如今堪堪金丹……”
嘲讽的话没吐出几个字却住了声,她脸色像被抽了精气般迅速萎靡,转瞬唇边就溢出了几缕鲜血。
掌门见状脸色铁青,刚拂袖而起,却也脱力倒下。
“扑通”的声音此起彼伏。
转眼的功夫,正常端坐的只有季折柳一人。
众人试图用灵力逼出毒素,却发觉内府空空如也。
他们的指尖颤抖地点出了残影:“你你你……茶茶茶,毒。”
季折柳则哈哈一笑,在一派“孽障”声中起身,一扬手,风雷涌动,镜子的七个碎片尽握于手中。
其实她也不想要鉴心镜,只是想毁了它。
她在手心蓄起灵力,试图将其捏碎,但灵力反震得厉害,光团爆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有人强忍怒火软声哀求:“折柳,你若将镇宗神器损坏,我们该如何活下去?”
季折柳更兴奋了,只道:“生死有命,你们能活活,不能活拉倒。”
要问为什么季折柳非要和镇宗神器过不去,那也很好解释。
因为她打不过长老们,也不想杀他们,却又想最高限度地恶心他们。
鉴心镜是苍梧山的信仰,把鉴心镜分尸丢了其攻击力差不多可以相当于普通人的——刨人祖坟、杀他儿子、辱他母亲三连击。
其伤害足以让他们夜不能寐、如果不能弥补,灵魂永不能安宁。
季折柳不觉得她这份报复来得太重。
她不曾为了解药或以往的轻视仇视过苍梧山的任何一个人。
苍梧山水土对她的养育之恩她已经用多年的辛勤劳动报答。
她心中明白,没有人有义务对她好颜相待,宗门也没有义务将珍贵的资源给她。
她在意的是众人的戏弄。
如果一件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得到,季折柳只会放松地接受现实。
而不是被人牵着整日做牛做马、战战兢兢、却还怀抱希望地等待。
她在上一世时死前极为痛苦,在中毒的两年中,每日每夜都深受噬心之痛,最严重的时候甚至想过主动结束生命。
但她都忍下了,她咬着一口气,就是不想让苍梧山的人嘲笑她软弱,长时间的压抑让她在面对苍梧山所有的人天然怀有一阵恶意。
这样想着,季折柳连手上的灵光都更亮了一些。
只不过她快乐地忙活了大半天。
鉴心镜保持住了神器的体面和尊严——完好无损。
不过对此她也有准备。
她就在大殿中叠了七个随机连环传送阵法,分别将七个鉴心镜碎片扔了进去。
每个随机连环传送阵法都有数个小随机传送阵法嵌套,足以将碎片送到这世间任何一个地方。
做完这些事后,季折柳跳到七个话事人的面前,将他们都痛打一顿。
季折柳其实可以用灵力给他们留下难以愈合的伤,但她只觉得那样不够解气,只有拳拳到肉的感觉才能让她真切地确定。
自己活了。
于是乎,没一会儿的功夫,长老们就已经头破血流,脸部肿胀不堪。
随后季折柳飞出大殿。
她没有唤出自己的本命剑,而是用了一柄最低阶的斧子,走到哪里砍到哪里。
只砍物,不砍人。
她绕着苍梧山把所有宫殿都砍了一遍,只砍得玉柱倾倒,假山横斜,泉水倒流,灵药成尘。
季折柳才将卷了刃的斧子一丢。
手中明晃晃地一晃,天光似乎在霎时收束合拢成她手中那一柄剑。
她挽了一个剑花,清朗朗地笑了一声,便从湘水楼飞檐挂角上顺风而下。
劈开众弟子形成了的包围圈。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水平如上文所示。
这本是复健作品,有可能我太长时间没写有些生涩,会在后期越来越好,但也好不到哪去。
大体就这。
作者对这篇文唯一能保证的就是可以完结,并且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