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京赶考的举子,在上京最喜欢住的地方便是天方楼,乃是因为自前朝嘉正年间起,每届的状元恰好都下榻此楼,渐渐被各地举子称为状元楼,视为锦绣圣地。
只是价格上,难免水涨船高。
孟简之与赵仕杰本不欲去。
可他二人是胶州的解元与亚元,胶州牧不仅赠了纹银,更是托付过上京的学士多加照拂,二人便不好再推拒。
在孟简之去上京前,她们与孟简之约好,书信尽皆委托镖局送往上京天方楼。
只是孟叔最近身子不好,每逢握笔,手腕便轻颤,就将写信的事,全权交给六娘代劳。
六娘照着孟叔的嘱咐,每隔一旬便寄封信给他,待他到了上京看到自会回信。
冬雪渐化,日头暖了起来,六娘只穿了薄薄一件豆绿色春衫,歪在榻上的小几前,咬着笔端,用他最喜欢的灵飞小楷给他写信。
从汝宁的柳枝抽芽,到他们院前的果梅树开了点点碎花。
从孟叔在园子里插了新柳,祭祖祈福他高中,到孟叔今年换上了春日的新衫。
又从上京的风土世情,问到那里糕饼点心。
从孟简之的起居住行,问到他的课业是否勤勉。
只是写到孟叔的时候,她笔尖停了又停,她抿着唇,落笔难免因心虚而字迹微微颤起来。
其实,孟叔的伤情并不理想,只是孟叔千万次叮咛,信里不能写他的伤势,只恐耽误了春闱。
六娘蹙着眉头,犹豫半日,落笔只写一句,“安好,勿念。”
她日日去给孟叔看诊,这几日,孟叔的伤势好了些许,只是仍然日夜伏案忙碌,六娘不知他在忙碌些什么。
“孟叔再等等,算着时日,孟哥哥应该已到了上京,只是回信送到汝宁尚需些时日。”
孟叔点头应着,这日,六娘终于收到了镖局送来的回信,说明孟简之与赵仕杰已平安抵达上京多时。
六娘将信拿到孟家给孟叔细看,在一旁给他扶着灯,亦远远地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
也没什么意外,孟简之的回信惜字如金,大抵只是问问孟叔与顾翁戎是否安好,便再无旁的赘述。
至于六娘关于汝宁县那些浅薄的聒噪与对上京无聊的好奇心,自然是被完全忽略的。
六娘本也没盼着他回应,孟叔将信原递还给她,她便收好放在自己的小匣子下。
“六娘,给他回信,就说向来安好,叮咛他用心在春闱上,旁的不须记挂。”
六娘还是稍微蹙了下眉尖,放下手中的烛台,半伏下身子“孟叔,我再瞧瞧您的伤势。”
“你放心,这几日我觉得好多了,多亏你日日来给我换药。”
六娘抚上他的脉搏,外伤虽好些,可内里依旧亏耗,只怕难以调养,何况便是能好,也得病人好好将养歇息,可……
“孟叔这些时日,您昼出夜归的,身子尚没有调养过来,不可再这般操劳!”
孟叔却只是摇头笑笑:“六娘,你已做了够多了,许多事情,你决定不了,便是我,也只是身不由己。”
六娘听了这话,便知道她是如何都劝不动了。
可六娘心内总觉惴惴,孟叔的脉象瞧着着实不好,不知能否将今年熬过去,若是孟简之稍稍在上京耽搁些时日,只怕就会抱恨终身。
此时她却只能道:“放心,孟叔,六娘,你给简之的信中万万莫提及此事。”
可她仍觉得不安,于是默默将孟叔这些日子的病症,出入宅子的时间记了下来,若真有人伤害于他,她不能视若无睹。
次日,她偷偷跟了上去,隔着数丈的距离,最后却见孟叔进了县令的府邸,她在远处的槐树下躲着,却再不好上前。
直到第二日傍晚时分,孟叔又从县令大人府院中出来。
她跟他进了巷道,轻轻唤了一声“孟叔。”
“六娘,您怎么在这里?”
“孟叔,您身上的伤,可是跟县令大人有关?”她迈前一步,焦急道。
孟老爹不禁蹙紧了眉“六娘,不要妄加揣测,也不许将今日所见告诉任何人。”
“可……您在怕什么呢?就算他是县令,可县令之上尚有知府,知府之上又有刺史,天理昭昭,他便是为官,也不能这般欺负您。”
“便是刺史大人也无济于事,六娘,你放心,他也不过是让我帮他办件事,事情办妥了,他便会请良医将孟叔身上的伤医好的,只是,如今事情除了些岔子,他是责怪于我,这才有了身上这些伤。”
六娘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不禁后退半步。
“六娘,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不要告诉任何人,你若再追究下去,只怕会牵连到你,你一个小女娘,莫要管这些事,惹祸上身。”
六娘怔怔地看着他,那种无力感又陡然而生。
她听了孟叔的叮嘱,愈发不敢将此事告诉顾翁戎,只好默默咽下,但却辗转难眠,夜里如何都睡不下去。
虽然,六娘给孟简之去的信里尽是琐碎趣事。
可汝宁县其实自年节以后,便处处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说是在杻阳山背阴处,挖凿出来了铜铁疙瘩,不知道上头哪位贵人的旨意,说要开掘,将那死牢里的囚徒尽皆押过去仍不够,如今正四处抓些青壮男子要往杻阳山去做苦役。”饭时,顾大娘幽幽道。
“竟有这样的事情?”六娘诧异地回头看向顾大娘。
“是啊,李家的小子素日在街头卖些炊饼,如今便被捉去,他阿娘眼睛都哭花了,可又顶什么事。不过,却与你一个小娘子不相干。”顾大娘埋头吃饭,不再多言。
六娘微微蹙了蹙眉头,她突然想到孟叔,不知这些日子他昼出夜归去县令处是否与这铜矿相干。
她心中不安,但她除了尽己所能给孟叔医伤,却什么都做不了。
好在在这些时日,孟叔身上并未再添新伤,但是上回受的伤却依旧未好起来,反而肾气受损,精神愈发不济。
掐算着时日,再过数日,便是孟简之要入场的日子了。
她回到自己的榻几前,咬着笔端。
按照镖局的脚程,从汝宁去上京最快便是二十余日,若她在下个旬日将信件寄出去。
孟简之殿试结束,信也差不多就到了。
孟叔既是忧心孟简之会因为自己耽误了春闱。
春闱结束后,总该让他知道孟叔身体的情形。
孟叔的身子着实不知能不能熬过今夏去,但凡孟简之在上京多多逗留数日,只怕他会抱恨终身。
她这么想着,不禁红了眼窝,她深深出了口气,便颤巍巍落笔将孟叔近来的详情写了下来。
她将信小心翼翼封起来,压在箱笼之下,盘算着过几日将信送去镖局。
过了晌午突然下起了雨,春雨淅淅沥沥,虽不似冬日料峭严寒,却没有尽头,难免让人心中郁郁的。
六娘推开红木轩窗,看向外面漫着轻纱似的灰蒙蒙的天,思绪也渐渐飘到云外去,心不在焉起来。
直到雨珠斜斜打在她面上,她才恍然回神,关上半掩的窗棂,躺了下来。
过两日,玥娘便要成婚了,她将小袄裹在身上,歪在榻上闭目歇着,这些时日,她只觉身心疲累,她得养好精神,她要去见见她,与她说说体己话。
“六娘,你今日怎么了?总是心不在焉的?我举着这金钗在你面前晃了半日了,你也不帮我选一个?你眼光向来很好,快帮我瞧瞧嘛!”玥娘娇滴滴得埋怨她。
六娘骤然回神,视线缓缓从外面檐上那只燕子身上收回来,落到眼前精致锦盒中的珠钗里。
“说好今日陪你选首饰,我却总是心不在焉的,算了,你罚我吧。”
“我哪敢罚你啊,日后你做了状元娘子,还不得给我脸色看呐!”
“我认错了还不行,你可莫要这般羞我了。”六娘不禁叹口气。
玥娘将珠钗放回盒里,歪头看她“你家那冰垛子走了多久啦?”
“三个多月了。”六娘垂着头,将她手中的朱钗递给玥娘。
“这么久了,算着时辰,是不是快该入场了?”
“嗯,今年会试的时候定在了三月初八,也就是后日。”
“后日啊,岂不和我大婚是一个日子?”
“所以说,你选了个好日子。”六娘笑盈盈望向她。
“难怪你今日心不在焉的,他要上场,你忧心些也是正常的。不过,你尽管放心,那冰垛子虽然性子不太好,但在读书上面却是很厉害,想来,十数日后,便有上京快马来报,说汝宁县的孟简之得中状元啦!而你,就是我们汝宁县头一个状元娘子了!”
玥娘上手掐六娘的小脸,六娘轻轻躲了过去,她心内确实隐隐地不安,但不是为了孟简之。
无论他是中了贡士,进士,还是状元,对六娘来说,似也大差不差。
他对她总还是那般淡淡的,冷冰冰的,她如今也无甚所求,只求,能安稳过她的小日子。
何况今日的头衔再好,也不代表日后的仕途路走得顺畅,这点六娘明白。
她抬眸望向玥娘:“若我真做了什么进士娘子,便要离开汝宁了,你可要在这成婚前的两日好好陪陪我。”
“我好好伴着你的啊,是你心里只想着那冰垛子。”玥娘侧过身去,以示自己心头的抗议。
六娘笑着将她扶正过来:“好好好,我这两日不想他,心里只惦记着你一个,好不好?”
六娘将刚才玥娘递给她的锦盒捧过来“我觉得这支嵌玛瑙的金钗好,显得大方贵气。”
“真的吗?会不会俗啊?”玥娘将金钗在自己髻上比了比。“是挺好看的哈。”
玥娘歪头看着她。
“我家娘子穿什么样的都好看。”
玥娘和六娘闻声一起回头,便看铁山在窗前痴痴笑着看着玥娘。
玥娘当时就羞红了脸,直往六娘身后躲。
“你怎么来了?阿娘怎么能放你进来,不是说大婚前不许两人见面的吗?你坏了规矩。”玥娘嗔他。
“我只想着你日前不是病了?我又想见你,便忘了规矩。”铁山挠头憨憨得模样。“玥娘,你可真好看。”
六娘瞧着他二人调笑,初觉,原来两情相宜竟是这般模样。
她想起孟简之,好像从来只是将她推拒得远远得,她心里突然恹恹的,觉得自己多余。
她由着二人调笑,独自沿着玥娘家的廊芜悄悄走了。
她走到门廊下,回头望了她一眼。
她想,等到再见玥娘时,玥娘就要嫁作人妇了。
玥娘此时正穿着大红喜服站在窗棂前看着一旁的铁山,面上都是笑意。
不知为何,红色喜服那般艳丽醒目,入了六娘的眼睛,却看起来灰压压。
她心内又不安起来,抬眸,才觉天色亦灰蒙蒙的,似要开始落雨,刚才落在檐上的燕子,此时早钻到檐下去了。
她推开玥娘家的门,步子急急地踏着青砖地向自家去。
她埋着头,想着自己的心事。
直到顾大娘过来伸手拽她,她才骤然抬头。
“六娘,你孟叔出事了。”
轰隆一声,似是打起雷来,她陡然抬头,一滴雨珠恰巧落在她的小巧精致鼻尖,让她觉得鼻头一酸,她轻轻吸了一下。
“你阿爹已去请大夫了,你也快回去看看。”
六娘被顾大娘拉着,脚下的步子错乱,总是踩到自己的裙裾,青砖上的积水由她无情的践踏,飞起肮脏的泥点,尽数落在她裙裾上新綉的云纹上。
街上尽是躲雨的路人,可她觉得,大概没有人比她更狼狈。
她此时的形容,定然比那日孟简之应下婚约站在那里等她时,还要狼狈不堪。
她的脑袋沉沉的,什么都顾不得,只是茫茫然由着顾大娘拉着她。
直到她们到了孟家的院子里,她拭了拭发上的雨珠,鼻翼微微翕动喘气。
她看着孟家的院子,原来,春日的院子也可以这么萧索。
那郎中背着药箱,亦拿宽大的袖摆拭着额上的水,从她身边匆匆而过,略了她一眼,便从孟家出去了。
六娘觉得,头顶的巨石定然落了下来,将她浑身的骨头碾碎了。
不然,她怎会这般乏力,连步子几乎移不动。
直到顾大娘过来拉她。
“六娘,你来看看,你孟叔如何了?”
看到榻上面色惨白的孟叔,她心里陡然一落。
她伸手抚上他的脉搏,不禁侧过头去,泪就滚了下来,她泣了一阵。
“我去找县令大人问个公道!”素来娇柔的小娘子忍不住起身便要出去。
顾翁戎将她拉回来:“怎么,六娘你知道此事?”
“不是第一次了,可孟叔不让我同你们说!”六娘哭得如同泪人。
顾翁戎神色惨淡下来。
孟叔却在榻前唤她:“六娘。”
六娘忙跪在他身前。
孟叔断断续续道:“六娘,这事,你们无法插手,莫再向县令追究,待简之春闱归来,他自会明白,到时我便也管不了他如何追究了,只是……孟叔还是希望,你同他好好过日子。”
“孟叔……”六娘伏在他身侧,哭了不知多久多久。
六娘不是顾翁戎亲生,自从被顾翁戎收养下来,便被视若亲女,连隔壁的孟叔亦一向待她如同半女。
因此六娘向来像待顾翁戎一般,待孟叔。
此时,她不能不为他尽孝。
顾翁戎说让她以息妇的名义给他立坟。
六娘想了想,还是以养女名义给他立了坟。
她坐于榻前,惨白着一张小脸,重新写了这些日子以来的最后一封信,寄到上京。
后来,不知道是何日,她听阿爹说,上京传来消息,孟简之点了探花,已快马加鞭赶回,不日便能回汝宁丁忧。
她的心内似乎微微漾了一下,却也再无别的情绪。
她又沉浸到了如同阿弟去世的那段时日的悲恸。
只是呆呆地,每隔数日便到孟叔坟前拜祭打扫,连时日都不知过去了多久。
她总觉得今年春季,天没晴过,尤其每逢祭扫,便落起雨来。
这雨,大抵是再也不会停下来了。
顾翁戎和顾大娘开解于她,她笑一笑应着,心际上却没任何变化。
她今日又携着祭扫的东西去了墓前。
雨淅淅沥沥得,她撑着油纸伞,穿着月白色的襦裙,是一片灰绿中的唯一亮色。
她在孟叔坟前,轻声聒噪些没用的废话,她记得,孟叔和阿爹一样最喜欢她幼时聒噪在身边聒噪。
虽然,她大抵没了幼时的天真明烂,但她想,孟叔会原谅她此时的沮丧失落。
她将东西摆好,缓缓转身,入目便见不远处,一道修长挺立的身影。
他穿了孝服,更衬着他眉目坚毅清冷,如谪仙神祇,
他站在那里定定看着她,却又像是看着她身后的孤坟。
他消瘦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在外地有点慢,抱歉呐宝宝们,谢谢大家体谅,v后会固定时间更,到时候再给大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