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天太冷,六娘觉得自己指尖在微微发抖。
方才,她跑得头上的发带都松了,她失态地躲进一座书斋里,反手关上了门。
她觉得自己脑袋里面有些乱,她不想再去听窗外的琴音。
她沿着一层层的书格向里走。
随手拿着一本书,不知所谓地翻了许久。
直到外面荡来钟声连连。
六娘和孟简之约好,在此时回家。
六娘慌忙走向大门处,果然,孟简之在院门外等她,她心里一放,稍微安下来。
她抿唇,默默走到他身边。
他便抬步向前走去,好像一切无异,又没有什么好与她解释的。
六娘却有好多话想说,但似不知如何开口。
想了想只得道“孟哥哥来书院,是为了教纪瑶琴学琴?”
“是,山长嘱咐过。”
可六娘心中却似堵了一颗巨石,她忍不住问道“孟哥哥……为什么不向她解释我是谁。”
孟简之步子一顿,回头看她“重要吗?”
不重要吗?六娘抬眸带些怯意地瞧着孟简之。
“重要的话,你自己为何不同她说。”他似有些不耐烦了。
六娘则被孟简之问的哑口无言。
“那……孟哥哥要教她多久?”
“直到我去上京前。”
“可,孟哥哥,我读书……”
“我不过三五日来一次书院教纪瑶琴,并不影响教你读书。”
“哦……”
孟简之似乎察觉出六娘语气中的沉闷,蹙着眉。
“六娘,我亦有我自己的事情,莫要太过小性儿。”
孟简之垂头居高看着六娘,六娘缓缓低下头去。
果然,是她小性儿了吗。
可,小性儿又怎样,她心里确实不舒服,她不能欺骗自己。
接下来的几日,六娘总想起孟简之和纪瑶琴在亭中弹琴。
于是,总将字写得不如意。
孟简之不满意,一遍一遍地要求她重写,六娘就窝在房子里写了五日的字。
直到孟简之终于不耐,对着她冷声斥道“六娘,若是静不下心,便不必再来了。”
六娘才终于收拾了些心情,让自己安静下来。
可那日结束,孟简之却说他次日要去书院,他走的时候,竟问她要不要同去。
六娘想起前日玥娘托她从书院借话本,她点了点头。
孟简之仍去教纪瑶琴学琴,六娘自去文朔楼找她的书。
他们有他们的琴棋书画,高山流水,而她这个俗人自然要去找些俗书。
六娘一个人在文朔楼的角落里,找玥娘想看的画本子,没想到,竟真被她找到。
六娘正叹着文朔楼不愧是大周有名的藏书楼,连这种时兴的画本子都有。
忽然听到推门的声音,她陡然停下动作。
是有人进文朔楼。
六娘本窝在文朔楼深处的书架间,此时轻轻抬头越过重重的书格,看见两对皂靴相继踏入文朔楼,先前踱入的那人皂靴上绣着精美的金丝云纹,身上直裰亦是六娘不曾见过的昂贵面料。
后来者轻轻将门关上,随他而来,两人动作轻缓,行动私密,显然有要紧话说。
还没等六娘动作,那后来的人开了口,“贵人亲临汝阳,可是有要事嘱咐。”六娘一下辨得出来这是山长的声音,她什么都来不及做,只好将自己悄悄猫在角落中。
“山长这书院不愧为大周三郡九州数得上名号的书院,我在胶州多时,竟才发觉这是块人杰地灵的宝地。”说话者约莫三十出头,听声音颇为儒雅,而山长如此敬着,自然不会是什么简单人物。
“多蒙贵人照拂,汝阳书院才得以承续百年盛名。”
那人冷哼一声“山长不必在我跟前说客套话,怎么样?这一届的秀才举子可还有能入眼得了眼的。”
“倒是有几个颇为聪颖,中个进士不难。”
“都是人才,山长多留意着,山长知道的,我就喜欢与这些风鹏正举的年轻人做朋友,聪颖与否都是次要,一片赤胆丹心最为可贵。”
“若是能入贵人眼的,便是他们泼天的福气,岂能不肝脑涂以报贵人知遇之恩。”
“我这几日来了汝宁,便常想着你日前来信说的话,发觉山长所言不虚,汝宁是个好地方,只是可惜县令太过迂腐守旧了些。”
“贵人慧眼,是汝宁百姓的福气啊。”
“那你说,何人可当汝宁县令?”那人声音冷下来,颇具威压之势。
山长身影又低了些“贵人自有高见,鄙人怎敢妄言。”
那人冷笑出声“不敢妄言?我记得前段时间你同我提过,你家一个远房长兄是前朝漳州某地知府两榜进士,因为有点小过失,大周新立时未被启用,如今等着各地的缺递补。”那人一顿,继续道“我倒觉得,你们兄弟二人团聚不失为一件美事,只是不知道区区汝宁县令,是否委屈了他?”
山长直接跪了下去“贵人折煞我二人了,我这位兄弟素来忠贯白日,可惜受冤蒙尘,若能为贵人做事,是我二人前世积德,我兄弟二人必肝脑涂地,以报贵人提携之恩。”
默了半晌,那人似是觉得好笑,不禁连连嗤笑出声,似嘲似讽,六娘颇觉毛骨悚然,手臂上的汗毛根根树立。
六娘正自疑惑,二人是否说完话,要离去?
眼眸一转,却见那人移了步子,似是向她这边而来,六娘呼吸一滞,拼命克制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
她虽不识得此人,可却觉此人威势重重,性子又阴晴不定,远非她能冒犯之人,若是知道她偷听了他的话,哪怕事情与她并无关系,亦未必有她的好果子吃。
想着六娘觉得自己指尖流过一阵阵麻意,她僵持这个姿势太久了,心里又甚是恐惧。
金丝祥云纹的皂靴踏着步子,一步一步向她走近,六娘甚至看清了他直裰上暗绣着的祥云纹,六娘微微偏头垂眸不敢再瞧。
六娘觉得自己呼吸要彻底停滞了。
直到传来书册间呲呲的摩擦声,声音细微,恰落在不远不近处,六娘的眼睛张开一条细密的缝。
却见那绣着金丝的皂靴停在六娘两个书隔前,与她不过五六尺远,所幸,她藏的矮整个人被层层叠叠的书册淹没,六娘这才斗胆将视线轻轻上移,那人取了本书册,在手里随意翻着,原来是背对着她。
良久令人窒息的沉寂后,那人突然开了口“起来吧,前日,有人快马加鞭来报,吏部的敕牒已发,估计不足月余,他就领了敕牒到汝宁了。”
“多谢贵人,多谢贵人……”山长如蒙大恩,感激涕零,口中连连道谢。
那人却轻笑了两声,继而声音儒雅如初“文朔楼不愧是胶州蔚为壮观的藏书之地,这孤本如汗牛充栋,有些竟连我也难得一见。”
“贵人若是喜欢,尽管点名,鄙人命人送去贵人府中。”
“怎敢侵占山长爱物。”那人将书册撂回原处,终于抬步走远,他拉开文朔楼的门,六娘看到他的直裰被风吹得向后微摆。
“还请山长不要忘了你今日所言。”他丢下一句话走出去,山长滞了片刻,方疾步跟上。
六娘终于长出一口气,身后已津了凉凉一层薄汗。
无意间偷听了别人的秘辛,六娘忽觉此地不宜再留,慌忙拿着玥娘要借的画本子向外去。
六娘行色匆匆,欲去寻孟简之
可走了不过几步,却见远处纪瑶琴穿着一身绯色大氅向她走来。
六娘本不想与她多言。
纪瑶琴却笑盈盈地望向她“顾姑娘。”
六娘回头错愕看向她。
纪瑶琴抱歉似的笑了笑“孟大哥自始至终都未告诉我你的身份,倒叫我误会了,这才将你错做为书院的洒扫,直到问了阿爹,才知道你是顾师傅的女儿,是我失礼了。”
“没关系,我并不介意,纪姑娘也不必放在心上。”
六娘介意的本也不是这个。
纪瑶琴两次见六娘,意外地发觉,除了这身衣衫,她并非身边丫鬟传闻那般粗鄙,倒是大方有礼,见地颇高。
她脸上的笑意不自觉停了一瞬,又道“我能同孟大哥一样,叫你六娘吗?你既是孟大哥的朋友便也是我的朋友。”
六娘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头,她在想,汝宁的人大约是知道她与孟简之议了亲事的,在纪瑶琴眼里,她与孟简之仍只是朋友吗?
六娘淡淡笑道“叫我六娘就行,大家都是这么唤我。”
纪瑶琴似是格外开心“好,六娘,那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那天的事情,你不要怪我,更不要怪孟大哥,孟大哥的个性自来就是那样,多说一句话都难。”
纪瑶琴上来握住六娘的手示好。
六娘却觉得有一丝别扭。
六娘今日在文朔楼本来就遭遇了事情,此时又开始觉得心里烦乱,她不想再留在这里应付纪瑶琴了。
六娘抽出自己的手。
“我与孟哥哥自小没有隔日的愁,我又怎会真的生他的气。”
六娘是故意这么说的,可她说的却也是真话。
纪瑶琴神色略微尴尬,眼神不自觉从上到下移到六娘手中的书上。
纪瑶琴一哂“六娘喜欢看这种书?文朔楼确实是什么书都有,六娘若喜欢,可以随时来看。”
六娘抿唇,她卷起手中的画本子,她不喜欢纪瑶琴这种赤裸裸打量鄙夷的眼神,六娘退后一步,周全地施了一礼,“六娘先告辞了,孟哥哥应该在书院外等我,不好让他等久了。”
说完,六娘不等纪瑶琴答复,转身便走。
六娘抬头,不知何时凌空撒雪,纷扬漫卷,不多时已银霜遍地。
六娘扪心自问,她是着实不喜欢纪瑶琴,她不喜欢的人,她不想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可孟简之呢?他也会同她一样不喜欢纪瑶琴吗?六娘心里没底。
纪瑶琴看着六娘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她修长的手节握紧自己的衣摆。
看着六娘的背影。
曾经她自书堂走过,多少学子的目光不禁落在她身上,六娘不察,可纪瑶琴自然辨得这些目光里有多少惊艳和念想。
那时,纪瑶琴隐隐觉得威胁,这个一无所有的小女娘竟然比自己受欢迎,素来占尽优势的她,自然不服。
没错,虽然六娘不认识她,可她却早早认识六娘。
那日,她不过是试探一下孟简之。
果然,受欢迎又怎样呢?孟简之对她,终究是没上心。
想着纪瑶琴神色才恢复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