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娘,回来吧!”一声闷哼打断二人。
二人回头,顾大娘正站在门楣下,蹙眉看着六娘和孟简之。
六娘和孟简之互相别开方向进屋了。
顾大娘见素来不装心事的六娘,近日却闹了个容色憔悴,叹口气“孟家这小子什么都好,惟独一双眼瞎。”
六娘随手关上门,似是关上了自己六年来的痴心妄念,泪珠终于在关门的那一刹那滚落下来。
六娘抬起素白凌乱的小脸看着顾大娘。
“阿娘,你不能这样说孟哥哥,他的眼睛是为了阿弟才……”
“我何尝不知……”
顾大娘叹口气,她看着鼻头和眼角红透的六娘,着实不明白这样标致纯良的孩子,又这样一片痴心,怎么就打动不了孟简之的心。
顾大娘叹口气“他虽已能视物,可却有眼如盲。”
六娘这回明白顾大娘的意思了,她抹掉眼泪笑了笑。
“阿娘,六娘想清楚了,日后,六娘就陪着您做酥酪,再不做别的妄想。”
“留在我身边,一辈子不嫁人了不成?”顾大娘听六娘如此说,便知道这孩子说的是伤心话。
“为何不成呢?六娘喜欢陪阿娘做酥酪。不过,阿娘若实在厌弃六娘,想要六娘出嫁,那六娘就出嫁,阿娘说哪家郎君好,六娘就嫁与谁。六娘想通了,我不喜欢他了,汝宁县的儿郎这么多,怎么就非他不可呢?”
顾大娘忍不住嗤笑出声来,她知道六娘在拿话哄自己开心,这小女娘看着乖顺,实际上倔得很,她认定的事,往往就是一头到底,百折不回。
否则,这些年,怎么偏偏要磋磨在孟家小子一人身上。
顾大娘望着眼前受了诺大委屈,还强撑着安慰自己的小女娘,心窝一阵阵地疼。
顾大娘抿着薄唇,思量半晌后,沉沉道“你先回房歇着去吧,等晚上你阿爹回来了,我再唤你。”
大娘没再跟他提孟家提亲的事,六娘有些疑惑地望向顾大娘,可她此时太过疲惫,实在无心揣摩顾大娘的心思了。
六娘拖着沉重的身躯回到屋内,坐在榻上,才觉浑身似要散架。
原来说出那样一番话,竟耗尽她所有气力。
她点燃了一根烛火,烛火随着风左歪又摆,看起来自在得很。
不像她,脑袋里被灌满了浆糊,沉重繁乱。
她长出口气,看向窗外的果梅,她想起幼时最喜欢的就是这株果梅。
它长得格外大些,两根分枝分开散去,六娘欢喜地时候可以倚靠在枝丫上发呆。当然,最重要的是她攀上去,便距离她的小郎君只有一墙之遥了,她若能看到孟简之读书练功,当夜必能睡一个甜甜的好觉。
想着六娘乌黑滚圆却泛着泪光的眼睛又酿出笑意。
她想起她第一次见孟简之时,也正是果梅开花时节。
那会儿,她还住在安济坊,汝宁正逢荒年,郭县令有心无力,能拨给安济坊口粮并不多,阿弟饿了好几日,眼瞅着支撑不住,她只能去沿路讨些吃食。
孟简之便入神祇一样出现在两人面前,彼时的少年已长得清隽好看。
他用一双修长的手递给她一个水壶一个馕饼,可那双乌黑地眼里却满是空洞绝望,让人一见难忘。
“谢谢大哥哥。”六娘就这样永远记住了他,可却再也没见到过他。
直到后来她和七郎被顾翁戎收养回来,她终于又再顾翁戎的私塾见到了他,彼时,六娘觉得自己当真幸运。
六娘轻轻叹口气。
可今日,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否认她。
而她亦同他说了那样决绝的话。
六娘叹口气,也好,说开了,这件事便再也不会横亘在两家人之间。
今日之后,风流云散,一别如雨,又有什么大不了。
六娘叹口气,忍不住自嘲地抹掉泪珠。
直到顾大娘叩门唤她,她才恍然发觉,夜色已深。
顾翁戎已从书院回来,他看着略显疲态的六娘,犹豫着开了口。
“六娘,孟老爹今日来提亲,阿爹知道,你一直都是心仪孟家的小子,你可愿意定下这桩亲事?”
六娘直视着顾翁戎,用指腹磨着甲盖,压得甲盖微微泛白,绽出一个让人放心的笑容“阿爹,六娘不愿意。”
顾翁戎呆看了六娘半晌“六娘的心意变了?”
六娘给顾翁戎满了一杯茶,强自镇静道“阿爹,六娘是喜欢孟大哥,可齐大非偶,六娘只是汝宁县的一个小女娘,孟哥哥的前程却不在这小小汝宁,六娘,不愿再做妄想。”
顾翁戎看着六娘透红的双眼,沉沉叹道“简之性子冷清,难免让枕侧人受伤,可却也是个端素正直的孩子,不然不会舍命去救你阿弟。”顾翁戎的话留了余地。
六娘抬眸,疑惑地看向顾翁戎,她一时有点不解顾翁戎这话的意思。
她本以为,阿爹阿娘今日叫她前来,是让她断了嫁给孟简之的念头。
顾大娘神色哀婉“罢了,就直接告诉孩子吧,却在这里兜什么圈子?六娘,阿娘告诉你,几日前,陈员外为他家儿子陈湘送了喜礼,说要纳你做妾。”
六娘倏然一震。
她只觉得脑袋里一片空白,过了好久,她方明白过来阿娘的话。
她亦知道,阿爹阿娘在顾虑些什么了。
陈湘出身四大家族旁支,与四大家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常说四大世家,金玉如山,富贵已极,便是经过数十年的战乱,旧朝颓败,新朝当立,依旧屹立如山。
六娘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的泼天富贵和权势,可在陈湘身上便可见一斑,旁支尚且如此纨绔奢靡,更遑论那些嫡系正统。
寒门学子便是走了仕途路,又常如孤舟独桨,一不小心行差踏错,直坠青云是常事,远不如世家大族树大根深,盘根错节的势力来的稳固长久。
这种人,又怎么是她们这种市井之辈能开罪的。
可陈湘是个下作没正型的纨绔,正室尚未入府,却妾室如云,平日里为非作歹,媚强凌弱,逼着良家女儿做小妾。
想起他素日的所为,六娘就觉得心里阵阵作呕。
她呆住了,她不过是个汝宁县最平常无奇的小女娘,她如何也想不到,这种事情,有朝一日能落到她身上。
顾大娘看着六娘呆住的神情,忍不住开口“六娘,我二人膝下无子,只有一女,她却没那个福气活过那乱世去。我与翁戎收养了你和七郎,你们虽不是我二人所生,便当做自己的孩子养,可没成想七郎亦是命薄之人,如今,只剩一个你,我们又怎么忍心将你推进火海去。”
说着,顾大娘已神色柒柒,两行泪滚滚而下。
顾翁戎沉沉说“这事并非毫无转机,陈家来家里闹,这事瞒不过你孟叔去。陈家来闹的当日,他就过来与我们商议,说要为你二人定下亲来,简之中了解元,在胶州乃至京都也算小有名气,来年要去上京参加会试的,陈家虽未必怕他,但是他们亦担心简之在上京识得什么门路,有了上表说话,直达天听的法子,陈家旁系在汝宁为非作歹的事一旦被人挑破,陈家来年的擢选必然无望。陈湘不懂这道理,他父母却未必不懂,便不会纵容他,在这种时候与简之结怨。”
六娘听了这话,她觉得自己从头到脚僵住,动弹不得,原来,这就是孟叔此次来家里提亲的缘故。
“后来,陈家又来人闹,言辞甚为傲慢,我便依着你孟叔的法子,说你已许给隔壁孟老爹家。果然,听我这么说了,那陈家气势才收敛些,便再没来家里闹过。”顾大娘添道。
顾大娘见六娘呆着,不知她在想什么,只得又道。
“六娘,孟老爹说要向咱家提亲已有三五次了,往日,我只恐孟家那孩子对你太过冷淡,便话语间含糊过去,可如今……”
六娘心里一凉,可如今,他们已没了别的法子。
顾大娘言语粗粗略过,可六娘知道,以陈湘平素所为,大约是半抢半逼,用了不少腌臜手段,只是,阿爹阿娘不愿说与她知罢了。
陈湘性格眦睚必报,若得罪了他,在汝宁,哪里还有好日子可过。
除非,能有棵大树,庇护他们。
可,孟简之,能做这棵树吗?且不论他有没有这个能力。
他愿意娶她吗?
他二人的亲事,久久未定下来,不就是因为,孟简之对她无意吗。
想起他今日在众人面前否认她,六娘脸色一白。
六娘摇头“阿娘,可孟哥哥他,他不会娶我的……”
“他会。”
六娘疑惑地望着顾大娘。
顾大娘添道“他今日尚不知内情,若是孟老爹同他说了缘由,他必然会。”
六娘怔怔看着顾大娘笃定的神色,不知怎地,六娘突然想起,当年孟简之孤身一人冲进瘴气将阿弟救回来时的场景。
是啊,孟简之那个性子,若单为了结亲娶她,他不会,若为了帮顾家,他也许会。
何况,阿爹是他的恩师,两家经年的交情摆在他面前,又有孟叔言辞相劝,他怎会不应?!
可,这不过是孟简之的施舍!而她,则会因为这份施舍,一辈子活在自卑愧疚中。
六娘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往下落,她拼命摇头。
她又想起今日同他说的一番话,那样高傲决绝。
她又如何低头开口,让他舍弃京城的名门贵女,转而娶一个对他前程毫无裨益的她?
她做不到!六娘涨红了脸,心跳在剧烈抗拒。
“阿娘,孟哥哥中了解元,不再是六娘能妄想的人,我……”
“我本也以为,你对那孟家小子是一心一意,百折不回的,偏偏这当口,你却同他说了那样的话。”顾大娘双眼红透,忍不住叹了口气“我和你阿爹也议过了,若你如今果真不愿意再嫁与那孟家小子,也无妨,那陈湘不过是汝宁的土霸王,咱们不过是从汝宁搬走罢了,可……。”
顾大娘却闪了下眼睫,错过六娘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眼神,“可迁居到底不易……,六娘,你再计较计较,孟简之品性端素,虽然他如今对你无心,但日后也必不会太过委屈于你,何况,往后他若真能平步青云,许能带你去上京过好日子,便是别人盼也盼不来的。”
六娘不禁后退半步,她阖了下眼睫。
如此,她便明白了大娘的意思,何须再计较。
阿爹和阿娘飘零日久,好不容易在汝宁县定居落脚,她和阿弟受他们大恩,怎能在他们安享晚年的时候,只因为她说了大话,担心她未来的夫婿低看她,让他们折腾。
如阿爹阿娘所说,她能与孟简之定亲,是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不也是她一直所求吗。
六娘垂头。
在旁人看来,这些年来她为孟简之吃了不少苦头。
但六娘从未觉得苦,因为她喜欢他,便连他偶尔的关心和礼貌的问候都能让六娘欢喜。
可,随着二人年岁愈大,渐渐到了议亲的年纪,两人却似乎渐行渐远。
她愈发难以如当年一般,寻到那种简单地欢喜。
她知道,她亦不再能傻傻地,毫无顾忌地跟在他身后,肆意地唤他一声孟哥哥。
可,她好不容易打定主意,试着放下他。
如今,却又要卑鄙地用两家的交情,让他不得不接纳她。
六娘头回觉得,自己的这份感情,变得这般卑劣不堪,令人不齿。
她咬着自己的唇,直到丝丝血腥甜气,在唇齿间漫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