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麟问的话,意有所指。如果赵世恩能仔细听一听,想一想,大概能猜出个七八,知道穆麟这话问的已属露骨,上头写满了“我有来意”。
但赵世恩实在太紧张,下意识想将自己掘的土挡起来,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穆麟是个盲的。他喘了口气,整了整衣冠,找了个借口应付过去:“丢了个扳指,没什么要紧。”
“是吗?”穆麟问的关切:“找着没有?要不要我帮舅舅叫人来找?”
“不用不用。”赵世恩连忙摆手,又回道:“已经找到了,不是什么大事,不要紧。”
他的话语带着喘息,想从穆麟身边走过去,又想了想。他看着穆麟一脸温存的笑意,那双灰色的眼睛什么也瞧不见,就这样兀自睁着,不像是什么太高明的人。
纵使以前高明过,现在也不过是个在女人裙下求饭吃的小白脸罢了,能有几分志气?赵世恩如此想,便有了主意,问道:“穆麟啊,舅舅向你打听件事。”
“舅舅请说。”
“你可知道前两日,陆府挖出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赵世恩问道,他又辩解加了一句:“方才我在看戏时听丫鬟提起,好像不太吉利,你们可要小心。”
“不吉利的东西?”穆麟言辞含糊,似乎在思索。
赵世恩死死的盯着他的表情,一瞬间,有些过分的紧张。
日光高悬,风动云移,穆麟苍白的脸色被拢在了半片阴影里。赵世恩看见他的嘴角微翘,点了点头:“有。”
有。
赵世恩屏住了呼吸。
“是有这么回事。”穆麟说:“不过,只听闻要紧,没听说不太吉利,舅舅是怎么知道此物不妥的?”
赵世恩一顿,他想起那丫鬟的对话,似乎,的确没有不吉利三个字。
他看见穆麟脸上浮现的笑意更深,仿佛在嘲笑他露出的马脚。赵世恩更觉紧张,拧着眉头,声音也低了不少:“那可能是我听岔了,那是个什么东西?”
“听说不过是个木牌罢了。”穆麟回道。
赵世恩越发紧张起来:“木牌?多大?上面可有什么字?”
穆麟低下头,似乎在思索。
赵世恩看着他思索,每一刻都度日如年。然后穆麟抬起头笑道:“舅舅说笑,我一个瞎子,哪里知道那木牌长什么样?”
虚晃一枪,赵世恩心中升起了无名火,但也不好发作。
“只不过爹确实在找人查看这木牌究竟是什么东西,左右算起来,也有好一阵了。”
“多久?”赵世恩问。
“三四个月吧。”穆麟回答。
赵世恩深吸一口气,然后听见穆麟又问:“舅舅,怎地这么关心这个东西?”
为什么关心?赵世恩看着穆麟那副笑脸,总觉得里头有狐狸一样的深意。怎么回事?陆秉重是老狐狸也就算了,他养的赘婿怎么也跟他学了一路?
不过,穆麟在这个家没什么存在感,忽略掉他大抵也是不要紧的。赵世恩呵呵一笑,想要敷衍过去,就又回道:“自家除了要紧事,当然想要关心一下。陆老爷年事已高,不好操劳,他对这木牌怎么说?”
“不知道。”穆麟道:“只说是要找。”
“找什么?”赵世恩实在烦躁他这种吞吞吐吐的说话方式。
“自然是找将木牌埋下的人。”
好不容易挤到了这一句,赵世恩只觉得又烦又慌,然后听穆麟说道:“虽然现在并无线索,可消息也没怎么走漏,舅舅是如何知道的?”
“我说了,是丫鬟提起,我听见的。”
“可丫鬟只说了是要紧东西,舅舅怎晓得上头有没有字,吉不吉利?”穆麟这话问的直白:“该不会……这东西,跟舅舅有关系?”
他问的声音很轻,但在赵世恩耳中听得却如同惊雷。
“荒唐!”赵世恩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狐狸,一下子变了脸色,厉声呵斥道:“一个赘婿瞎子,瞎猜什么!”
“正是瞎子所以才瞎猜嘛。”穆麟脸上笑意未止:“不过也不是毫无根据。”
“你有什么根据?”赵世恩指着他的脸。
“听爹说,十年前,两位舅舅因身体不适来府上长住过,除此之外,还不知道能于十年前,在家中偷偷做下这等事。”
“长住又怎样?木牌又不是十年前埋下的!”赵世恩反唇相讥。
“哦?”穆麟道:“不是十年前。舅舅怎么又知道了?”
越是紧张,说话就越是千疮百孔。
赵世恩的脾气原本就不善,这段时间被流言蜚语已经搅扰的心神不宁,这么一问,更是怒火中烧。
他看着坐在轮椅上的穆麟,只觉得自己仿佛在被一个残疾的瞎子羞辱,快步走了过去,一脚踹了上去。
穆麟没想到他居然会动手,没有任何准备,只觉得一脚用力的蹬在了心窝子上,一下子人仰马翻,从轮椅上翻了出去。
他落在地上,趴在那里,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止不住的咳。手上的暖炉滚了出去 ,地上虽然没有雪,但也凉的冰冷,没一会儿就遍体生寒。
略微挣扎了一下,勉强爬起来却又歪了下去,眼睛还看不见,一时之间,可怕至极。
糟糕……
他现下只是个残疾,不要说如同当日手刃山匪,若是赵世恩情急起来,现在拿块砖头把他拍死,他都来不及在地上写个冤字。
失算了……
他有些后悔,想喊两句,也不知道喊谁。赵世恩见他这样子,终于算是喘匀了一口气,走过去想要再补一脚,就听见后头传来一个声音。
“赵世恩?!你什么意思?!”
赵世恩刚回头,就看见一个火红色穿着襦裙的身影,一路电光火石的从远处跑过来,还没等看清楚,飞起一脚,直接落在他的胸口上。
陆闻音虽是女子,但练过功夫,这一脚不必赵世恩的轻,如果说穆麟只是从轮椅上跌下来,赵世恩是实实在在从地上飞了出去。
嗷的一声喊,在地上滚了两圈,落在了穆麟面前。
如此惊天动地之举,这个府邸里除了陆闻音没有第二个人能干出来。穆麟听见是陆闻音的声音便放了心,没过一会儿就感觉一双手将自己拖了起来。
“阿音。我没事。”他轻轻笑,还是止不住的咳,说是没事,脸上都是委屈。
陆闻音看见了他身上的鞋印,上好的缎青色最衬穆麟,却被赵世恩搞脏了,实在是该死。
赵世恩摔了个七荤八素这才回过神来,转头看见抱着穆麟的陆闻音,气急败坏的喊:“你!我是你舅舅!这个瞎子刚才辱骂尊长,我教训他天经地义!而你居然欺辱长辈?”
一时间扣了好几顶大帽子,穆麟正想解释,就又听见啪的一声。
陆闻音给赵世恩来了一个耳光。
声音响亮,听起来就疼,穆麟也跟着抖了一下。
陆闻音将穆麟给扶起来,一点点扶到轮椅上,转头对赵世恩骂道:“方才的话我没听完也听了一半有余,你平日里挖我家钱财也就罢了,竟然还想着给陆家断子绝孙这种顶恶毒的事。既然有胆子做这等丧尽天良的事就别在这儿给我再充长辈舅舅,我陆闻音给你两耳光算轻的,待把你押进官府,有你的大刑可受!”
赵世恩龇牙咧嘴的反驳:“官府的人来了自有他的道理!家有家法!女人打男人,外甥女打舅舅!哪有这样的事!就算我要吃官司,你们陆家,也该管管你这个不通教养没娘养的!野丫头!”
“既然我没娘,你是哪里来的舅舅?”陆闻音伶牙俐齿,哪里能让赵世恩骂赢:“坟里刨出来的吗?”
赵世恩正跳起来骂娘,动静太大,终于是将陆秉重几人引到。赵夫人看见陆闻音正抬手要抓着赵世恩撕打,一脸震惊,连忙上来阻拦,陆秉重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结果,一时间,也忘了劝。
“这是怎么回事?”赵夫人死死盯着陆闻音,眼睛里差点冒出火来:“陆闻音!你怎能做这等事!”
还没等陆闻音开口,穆麟就指着赵世恩:“木牌是他放的!他方才认了!”
“我没有!”赵世恩连忙否认:“我没承认!”
“他承认了。”陆老爷身边的贴身侍婢点头,他正喘着气,就是他将陆老爷几人叫来的。
原来方才穆麟要诈赵世恩,但他毕竟是赘婿,怎么说也是外姓人,怕到时候就算听见了,赵世恩也抵赖,陆老爷便叫了自家童子在旁边蹲着,出了什么事也别吭声,只顾报信便是。只是见到赵世恩打人,侍婢震惊,连忙跑去喊人,这才迟迟未出现。
既然是陆老爷的忠心侍婢所说,自然不会有假,赵世恩一时哑口无言,赵夫人看他的脸色也变了。而闻讯赶来的陆闻诗更是面有不善,往前站了一步:“这可是真的?”
赵世恩自觉抵赖不掉,往后退了一步,捂着脸上的耳光,嘴上硬道:“纵使我做了什么,小辈也不当打长辈。陆闻音这个野丫头,到底是缺乏家养。”
他说这话的时候,往日赵夫人及其他两个小姐,总会帮他讲上两句。
可他却不知道,陆闻诗这两年因为不能生养茶饭不思,前段时日跟卢望君打的不可开交,全都是为这桩事。
陆闻诗压着怒气,又上前了一步。
赵世恩察觉到不对劲,刚想开口。
啪。
又是一个耳光,从另一边扇的。
“老东西!”一声震天的喊,不比陆闻音轻多少,剩下的那一脚,赵夫人死活也没拉住。
陆家姑娘都不是善茬,大小姐既然敢跟相公在闺房里挠出血印子,就不怕在这种人身上再补两脚。
陆秉重也气在心头,因此对两个女儿的作为只当没看见,卢望君道了声阿弥陀佛,转过了身去。
卢望君看了看天,只觉得纳妾一事暂缓,有些可惜。但总体来说,有后边好。
至于陆闻诗跟谁动手——别跟他动就行。
陆闻音两姊妹把赵世恩揍了个七荤八素,到了赵世才那儿,简单了许多。
他头脑直愣,凡事都听哥哥的,当初埋木牌虽然有他一份功劳,但他确实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哥哥让这么做,便去了。
因事关后代之大事,赵夫人这回也不想护着这两个兄弟,陆秉重当夜便报了官,官府捉拿两人归案,只是毕竟心善,交代了一句祸不及家人,便也罢了。
由此,才源布庄内部账目也可开始勘察,如若没有意外,一律并入锦云庄内,就当是物归原主,加上赔款。陆秉重照例让陆闻音去打理管辖,赵夫人虽有不满,但被陆老爷眼睛一瞪,也不再说话。
“她忙得过来吗?”陆闻棋冷不丁的来了一句,她还是抱着那只猫,没什么表情的看着。
“二丫头忙,就让麟儿也帮衬这些。”经由此事,陆秉重对穆麟也多有看重:“我看他身体也还好,不必每日困在家里,没事出去走走看看,也好。”
陆闻音领了话,也发够了脾气,欢欢喜喜的带着穆麟回房,只看见那只大兔子捂着胸口,不知道在做什么。
“他可是把你打疼了?”陆闻音看他有些心疼,在她眼里,穆麟身娇体弱易碎的很,这么一脚,别给踢死了。
“没有没有,不至于。”穆麟好歹也是从小习武,一点皮肉伤最多安养两日,倒不至于放在心上,只不过……
他从胸口掏出一个锦盒,那锦盒正正方方,不过有了赵世恩的一脚,已经歪了大半,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差点漏出来。
“他这一脚踢得巧,刚好把盒子给踢歪了,我想着若是把东西弄坏了可不好。”穆麟摸摸索索的,有些不好意思,手指攥着锦盒,耳根子又红了。
陆闻音觉得他这个面皮薄的样子好玩的紧,也不去看锦盒是什么,只是问他:“什么东西这么要紧?”
穆麟果然脸色更红,支支吾吾开口:“上次碰你的时候,见你身上的首饰少的很,便想着,等你生日,也能送你个礼物,便好了。”
他的声音渐渐小下去,似乎有一万个不好意思。他将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副子母环样式的金镯,偏细瘦些,可上头仔细的雕了龙凤,镯子里头刻上了一句铭文:平安吉祥。
在陆家人的眼里,这不算得什么顶贵重的东西,但也看得出来,是仔细找人锻造的。
“我没有多少钱。”说到这话时,穆麟总觉得不好意思:“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看上这些东西,若是不能,就放着也可以。”
他的手指在金镯上游走,一点点透着谨慎和小心,他把自己的心意放在陆闻音面前,觉得她不大会喜欢,但又怕她真的不喜欢:“本来想说,女子带玉镯的多,只是想到你每日在外操劳,若是玉的易碎,不方便。又觉得往日女子成婚,夫家总得送点像样的金器才算成礼,我虽有的不多,但可以慢慢攒,来日,都给你。”
他说的字斟句酌,自己也不知道为何每到了陆闻音这里,每次说话都很犹疑。
半句带自己的情谊,半句猜她的心意。可能是如今病久了,做事也软弱温吞了吧。
他只觉得自己有些扰人,脸红到了脖子上。
可他却忘了,越是小心,那就越是喜欢。
而对面人越是愿意听他这份小心,那就越是欢喜。
陆闻音弯着眼睛,看她的大兔子给她仔细准备的礼物。
富贵荣华是比不上,可天下最贵重是真心。
她将镯子从锦盒里取下来,戴在手上,轻轻一动,子母环发出极脆的一声响。
“我很喜欢。”她开口。
这话一说,穆麟就笑了。
玲珑心意,环佩叮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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