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夫人名叫染宁,是陆秉重买下她时,给她取的名字。
她原本只叫阿妹,南方扬州乡下小农会对自己小女儿的称呼。她住在山里,四周都是茫茫不见尽头的山野,家里在半坡的荒地上种了一亩地活命,再养了两株橘子树换些家用。两个兄弟每日劳作,赵染宁在家里照顾兄弟,平日里,打扫内务、做饭洗衣,甚至下地干活,没有不会的。
家里两儿一女,一对还算恩爱的夫妻,原本日子虽然苦些,但也能对付着过下去,只可惜越是人穷,越是不走运。
种地靠天吃饭,难免遇上旱灾洪灾的时候,那年是文天元年,赵染宁十岁,接连半个月的大雨将地里的水稻都淹死,连橘子树也泡的快没了。父亲赵山没办法,只能出门去给城里的老爷打长工,去的时候是一个人,回来的时候抬在担架上,两条腿断了,气息奄奄。
老爷说,赵山自己做工不小心,从屋顶上摔了下来,跌在坑里,断了腿。老爷心善,给他封了五两银子带回来,让他家人想点办法。
可从屋顶上摔下来,怎么会断腿呢?那两条腿血肉模糊,分明是人打的,赵山出的气比进的多,怎么也不肯说自己究竟被谁打成这样,只是用带血的手将银子裹了,塞到自家夫人刘氏的手里,让她“不要去惹事,那些人招惹不起,现下两个男孩要娶媳妇,女儿也渐渐大了,日子还得过下去,拿着五两银子,好好安顿吧。”
赵山不让找大夫,于是没过三天,他死在了大雨倾盆的瓦房里。
刘氏带着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郑重的给丈夫磕了几个头,挑了个雨小些的日子,在屋子后头与两个儿子一同挖了个坑,用旧被子一包,埋了。
那时每天的雨都很大,天气也潮,还叫小妹的赵染宁蹲在家门口,想烧几张纸钱给爹爹在地府用,可惜怎么点也点不着。
家里顶梁柱死了,刘氏只看着五两银子,不知道能过多久。她听闻村里有学识的人说,今年是皇上初登基,对南方水患很是关心,在县里可以领粥领粮,可以活命。她独自一个人,走了十几里山路到了县城,只看见发粥的粥铺空空如也,怎么问,对方只是翻个白眼,并不作答。
听旁边卖菜的大娘说,之前布告,说是每日有三石米的粥,早晚发两次。一开始是这么发的,可过了几日,三石米变成了三石糠,再往后,是两石糠加上一些灰尘石子,再再往后,只有粥铺,什么也不剩下了。
他们都说,粮都在县老爷那里。
还说,县老爷之前那里有长工结伴想要多拿点工钱,县老爷打死了好几个,都给银子打发了。
刘氏在城里转了一圈,一斤糠谷都卖到了一吊钱,着实是天价。到处都是空空如也的宅院,里头的人都逃荒去了,剩下的要么在有钱人家和县老爷家做工,要么就挨着。刘氏站在县太爷的府邸门口,听闻过两天老太君做寿,城里的酒馆跟疯了似的开张,礼品流水一样的往院子里抬。
刘氏一咬牙一跺脚,回了家,让两个儿子将父亲的尸首挖出来,抬在一个木板上,一路抬到县城时,刚好是老太君的寿诞。
赵染宁跟在后头,披麻戴孝,看见母亲和两个哥哥将父亲的尸首放在官老爷张灯结彩的府邸门口,然后便跪在地上大声哭起来。有家丁要过来赶人,举着棍子就打,母亲护着她和两个哥哥,不知道挨了多少下。
刘氏呲着眼睛,冲到人群中间,拉着一个锦缎衣服的人不放,只用带血的喉咙说:“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反正我男人没了,我也不想活了,我男人是在你这儿没的,我这两个儿子并一个女儿,都打死我们吧!”
她话语粗俗,带着乡音。
周围围了一圈人,掩鼻遮着尸体的臭气,只觉得晦气。
贺寿现场,总不能真的闹出人命,县太爷在屋子里把茶碗都摔了,让人把他们带到后房,给他们塞了整整一车的陈米,还有煲汤剩下的三只鸭子、一整个不要的猪头肉。
刘氏和两个哥哥拉着车,带着父亲的尸首,如同战斗胜利一般骄傲的回家,赵染宁记得,回家的时候,天放了晴,哥哥和娘亲都唱着歌,跟过年一样高兴。
只有赵染宁。
她年纪小,连双鞋子都没有,哥哥赵世恩抱她坐在车上,她旁边躺着父亲,怀里是香气四溢的猪头肉。她回过头,看见县城里来贺寿的太太们都跟母亲一样的年纪,穿着锦缎衣服,带着金耳环,牵着的女儿,连鞋子上都绣了花。
那些人议论着,说他们是乡下来的臭虫,连死者为大都不知道,那个女的,也就是她母亲,泼妇一般,竟然将丈夫的尸首拖出来,当真不怕五雷轰顶。
细碎的议论缠绕着车轴,一路滚回了山野的家。
消弭在家徒四壁的房间里。
饭饱思□□这种话赵染宁不懂,但她知道,穷,就会没有骨气,就会让人看不起,就会害的挚爱亲朋,去做些天打雷劈的事情。
那天晚上,刘氏给了她一整只鸭子,让她好好补补,她掰着鸭腿对娘亲说:“以后要是咱们不这么穷就好了。”
“是啊,不这么穷就好了。”刘氏点点头,在屋后头起了个新坟葬了赵山,家里没有人认字,便在木头做的墓碑上,全家人每人按了一个手印。
她躬身磕头,对死去的亡夫道:“赵山,我动了你的坟,是为了你的儿子女儿,我做的是过分了,你要恨,不要恨他们,恨我就行。你听见你丫头说的话了吧,你若在天有灵,就保佑她大富大贵,以后啊,不像我这样丢人现眼。”
她磕完头,让赵染宁也用力磕了几个。
大灾的那年就这么过去,赵家的孩子活了下来。
赵染宁永远记得那个阴雨连绵的年份,天文元年,新帝登基,称新政合德,四海皆平。
虽然活了下来,赵家还是太穷,赵世恩赵世才两兄弟并不能娶上媳妇。赵家小妹逐渐看着大了,也该说个婚事。
家里的一亩地在大灾那年泡坏,橘子树也没了,只能随便种些好生长的庄稼,没了赵山,刘氏没日没夜的纳鞋底、给别人洗衣裳,但还是赚不够家用,从县太爷那里讨来的米,也很快吃光了。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赵染宁出落的好看,漂亮的出奇。邻村的富户愿意用一头骡子来娶她,有了骡子,地里的活会变得容易。
刘氏左思右想,不知道该怎么办合适,刚刚放集回来的赵染宁却看着刘氏说:“娘,我不要嫁给他,我要去酒娘那里。”
酒娘是这两年县城来的一个人媒婆,说是媒婆,实际上是人牙子。
她在穷人家寻找漂亮的姑娘,按下契约,收罗到自己的院子里,学伺候人、学说话、学认字、学唱歌跳舞,然后送到扬州城给富商们看,看上了,卖出去,再分给主家三成的钱。
村里有个姓朱的姑娘就是这样卖走的,虽然只是三分,但也有三百两,足够让他们全家好好的过一世。
只不过,买过去就是做妾,是为奴为婢,后头什么日子,大家也很清楚。
好人家的姑娘,怎能去学跳舞和伺候人呢?刘氏一时哑然,可她看见赵染宁坚定的眼睛:“娘,我不想穷一辈子。”
刘氏在自家院子里走了一圈,看见屋子里除了床没别的家具,米缸里只有薄薄一层糠谷,地里的新芽歪的像野草,最后看着赵染宁点点头:“好,你去。”
赵染宁由此收拾行囊,她带上了母亲给她缝的鞋底,牵着母亲的手到县城,敲开了酒娘的门。
这边是赵染宁的十四岁,她在酒娘的院子里待了三年,最后因样貌最好,脾气最温顺又娇俏,以两千两的天价卖给了刚刚富起来的陆秉重。
陆秉重带她上京,一路飞黄腾达,甚至最后没忘了将刘氏和两个兄弟接到京城,共同富贵。
赵染宁坐在陆府的椅子上,看见今晚的菜单是一只咸水鸭,外头刚刚下了一场秋雨,天寒凄清,天澄如碧。
两个兄长提着给她的礼,拱手拜别,她也微微行礼。
“改日有空,让母亲也来看看我。”她面孔含笑,似乎还是当日的丫头。
兄长点点头,留下两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
那边兄妹相见,陆老爷虽不知内情,但也产生了怀疑。
分明是自家人,却要将其他人支使开,坐下来自己谈,是何用意?
陆秉重对于赵染宁,一开始当妾,现在也只是当半个妻,只知道她家里苦,小时候穷的厉害,与兄弟间感情好,于是便允了她兄弟做布庄,这已经是心意。
可穷过的人,往往对钱也会有超乎常人的执着,赵家三兄妹患难与共之后,其他什么人也比不了他们的情谊,这一点,陆老爷也很清楚。
他没有多闲着,他请了慧圆师父来府里讲佛,说是为赵夫人祈福,但实际上,确实聊当初府邸命数的事。慧圆师父将给赵夫人讲的话,原封不动给陆老爷再讲了一遍,一件事,赚夫妻两份钱,他倒是向来聪明。
二十年前,府邸刚盖,当时陆老爷认识的人不多,帮忙的除了雇佣的工人,还有跟着妹妹上京的两兄弟。
当年正妻吴晚梅多年无可出,陆闻诗刚刚出生,偏是个女儿。赵世恩看见陆府辽阔的宅院,转头对陆老爷道:“陆老爷,您这儿不管是干活的力工、还是庄子上要帮忙的管家人,您大可以找我们,咱们两兄弟谢谢您的大恩大德,为您当牛做马在所不惜。”
也正是那一年,赵世恩进了云锦庄,帮陆老爷料理家事。
时间线很清晰。
只是没有证据。
陆秉重微微眯起眼睛,他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这件事,以免打草惊蛇,而整个府里,能与他商量,又与这件事毫无关系的——
他眼睛一亮,招呼老仆:“把穆麟叫来,我要与他下棋。”
作者有话要说:我终于没有拖到凌晨再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