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圆领了陆家老爷夫人的命,在祖坟上下乱转。穆麟盯着燕儿与浅竹,陆闻音呢,则照例在庄子上忙活着。
一切井井有条,府内上下,只有逸诗斋热闹。卢望君果不其然看中了那日的舞姬,陆闻诗说什么也不可能答应那么个大美人进家门,抬手就给拒了。陆闻诗想去找燕儿,没成想燕儿被陆闻音带去了庄子上,她挽着袖子叉着腰,憋着一肚子火,站在听音别院门口,死死的盯着陆闻音。
以陆闻音这么多年跟姐姐战斗的经验来看,她这个样子,是想来吵架的。
她冷笑一声,等着陆闻诗发难,以往是有爹爹在场不能放肆,现在都堵到听音别院里去了,她哭着回去都是自找的。
陆闻音也准备好了,她好穿男装,将袖子往里面一点点翻,战斗准备刚做好,没成想陆闻诗哼了一声,转头走了。
陆闻音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但估计憋着坏。果不其然,到了下午,府上给家里三位小姐送冬季新首饰碧玉点翠金簪,到了陆闻音这儿,偏偏是只坏的。
“怎么坏了?”听见坏了,穆麟更觉得着急,他伸手抚摸过去,只觉得那簪子金丝柔软,盘丝错节之中,似乎被人用力的按过了,凹下去一大块。金簪上的碧玉有所残缺,用指甲划过去,竟然有一道裂纹。
穆麟瞧不见,不知道算不算劣品,但知道这东西有残缺。
“大小姐这也做的太过分了。”穆麟为此很是生气:“如今入冬,宅子里的小姐都有新的衣裳首饰,往日这东西都是从赵姨娘处分发,她肯定是做了些手脚。”
“一个簪子而已,管什么事。”陆闻音倒觉得无所谓:“她还挺好,挺有进步,知道在私底下做手脚了。”
穆麟抚摸着那个金簪,摸上去是个十足的好物件:“阿音不爱簪子。”
“不怎么戴。”陆闻音说。
旁边云雀也补充:“姑爷不知道,我们家小姐每日去庄上,都是男装穿得多,在家里也不粉饰妆点的,不爱戴簪子。”
是么?
天下女儿,有不爱簪子的么?
穆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清楚陆闻音的性子,刚强、外向,如男子一般洒脱,但他确实不知道陆闻音平日是否有打扮过。
至少没有从她身上听见过普通女子的环佩叮当声响,只有马靴踩在地上的沙沙声。
仔细算来,陆闻音长什么样,穿什么衣裳,他从未所知,他明白的,只是那个脆生生,还有些稚气的声音。
不过,她方才说的是,不怎么戴,并没有亲口说自己不喜欢。
穆麟有七窍玲珑心,他便问道:“那阿音,以前带过么?”
“小时候带过。”她轻轻笑了一声:“不过那是娘亲还在的时候的事了,已经很久了。”
穆麟没接话,往后吴氏故去,赵氏开始当家,她这个当年嫡出的小姐倒是如庶出都不如,而她也不再把自己当成个千金小姐。
这种事情,穆麟大抵理解。
他六七岁那年父母便接连故去,虽然记忆已经不深,但他尚记得,父母有时,他住在朝阳宽敞的偏厅,带到母亲也死后,还没出丧期,嫂嫂便说那房子更适合穆衍。
他当让着晚辈,就搬了出去,搬到了原本放杂物的小院子里去,是他自己收拾了出来,提了个琳琅院的名字,才算是像了一些模样。
穆麟抚摸着那个有些变了样子的簪子,说了句:“阿音若是戴簪子,想必很好看吧。”
穆麟这话说得让陆闻音笑了出来,虽然陆闻音也不知缘由在哪儿。
待到晚上,浅竹那里也传来消息,说是已经摸到了才源布庄的账本,里面大笔进项来路不明,有的干脆写了一个“锦”字,想也不用想,是从锦云庄偷来的。
只是太详细的东西,浅竹还碰不到,他开心的告诉穆麟,他一路乞讨的时候,学过唱小调,正因如此,才特别得赵世才兄弟的喜欢。燕儿更不用说,养花的手艺实在好,绣花也不差,人温温吞吞,也不用领工钱,赵世才给她的活计越来越多,她那儿甚至都摸到了一些内用的料子。
穆麟叮嘱他凡事小心,也千万顾着些燕儿。
浅竹高高兴兴走了,自认为会立一个大功,而慧圆大师那里,也有了新的消息。
消息很简单,从祖宅到府邸,都被人动过手脚,动的很深,时间很长,在眼位埋下的压胜之物已经发霉落了灰,他取出来回庙里仔细查看,发现东西倒没有多坏,不妨挣钱,甚至旺锦云庄的生意,只不过误子嗣后代,简单来说,容易没后,实在生了,生也是女儿。
赵夫人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看着那个根刻满符咒已经腐朽的木头,很是后怕的说道:“这东西宅子里有,祖坟里也有,放了得多久了?”
“少说二十年。”慧圆道:“令爱今年多少岁?”
“我生的大丫头二十一。”赵夫人道:“往后都是小的,老二不是我生的,三丫头闻棋,十五出生后身体就不好,花了好多钱请大夫才留住命,如今也不爱出门不爱说话,只是自己养猫。”
赵夫人掐指算去:“我今年也只有三十八岁,二十三岁那年有了闻棋之后,肚子再没了动静,我还以为是老爷老了。”
“陆老爷身体健硕,不老吧。”慧圆给出了自己的定论:“如果你想试试他老不老,我这儿也有些助周公之事的术法,不过贵一点,三千两。”
“罢了罢了。”赵夫人连忙摆手:“你一个和尚,也不嫌害臊。”
“送子也是我们佛门的工作之一。所谓送子观音,阿弥陀佛。”
与慧圆叨了两句,赵夫人凝眉思考了起来。
二十年,二十年以前,是老爷刚刚进京,盖宅子的时候,那时的宅院,还不如现在的四分之一大呢……
那个时候,陆秉重也不认识什么人,若说是谁能忘宅子里进,那就只有……
赵夫人一愣,想到了一个名字。
但又觉得不可能,摆摆手,只当是自己想错。
赵夫人当自己的兄弟是挚爱亲朋,陆闻音却知道,若说赵夫人只是小家子气容易生事,赵家两兄弟才是真正的白眼狼。眼看着冬日又到,宫里裁新衣裳,还好是陆闻音将账目管在手里,才不让布料再流出去,才源布庄再也不能趴在她身上吸血。
由此,赵家兄弟对陆家再没有好脸色,所谓斗米恩升米仇,好似如今没办法从陆家拿钱,赵家就亏了一样。
已经是九月底,赵夫人生日将近,理论上得大摆宴席。
只是按照本地旧俗,轮九可过可不过,再加上今年陆家实在是出去一大笔钱,这个宴席,是怎么也开不起了。
赵夫人向来喜欢风光,眼见着生日都没有宴席可办,很是不高兴,陆老爷也自觉理亏,专门给她裁了一身新罗缎的衣裳,打算办一个家宴。
赵家兄弟作为娘家人,在生日这天自然得提着礼物来见这个给了他们荣华富贵的妹妹。只不过这次来,脸上并没有什么太好的脸色。
赵夫人以为是自家兄弟近来身体劳累,只顾着安慰:“哥哥是不是最近事情太多,有人给你们添乱?”
说着,把眼神往陆闻音那儿撇。
原本上,赵夫人以为自己的行为,是在给自家兄弟出气。可没成想,赵世恩根本没给她好脸色,只是嗯了一声,便低头吃酒。
送来的礼物,也是寻寻常常的首饰物件,说是翡翠,但里面分明飘着细纹,不是什么能摆上台面的好货。
赵夫人品出了里头的不对,两位兄长饭后要喝茶,便找了机会说是想与他们叙旧,想让他们择一个风景好些的地方,兄妹间聊聊天。陆秉重向来温厚,对这种事情不会不同意,只是他这次略略咳嗽了一声,道了句:“也好。”
场面上虽有坎坷,但看起来还算宁静,穆麟却能听出其中七八层深意。赵氏兄弟的脸色不好,是对陆家有所怨怼,更可能认为赵夫人连一个内宅的丫头都斗不过,实在是惹人生气,送的礼不好,也有旁敲侧击,让赵夫人明白自己日子不好过的深意。
陆老爷现下已经知晓了才源布庄诸多事情,对赵家兄弟不可能再如常日一般温和,但他却也想知道一件事——
赵夫人对于赵家兄弟的所作所为,是知情,还是不知情?
果然,赵夫人邀着两兄弟喝茶,偏偏屏退了其他人,只留贴身丫鬟玉香伺候。这件事放在往日,陆老爷并不会多想,可今朝,他却忍不住多思虑一会儿了。
而赵氏兄弟坐正,连茶碗还没掀开,就开始抱怨“近些日子,你那个二丫头搞得我们生意不好做,日子都难以为继了,现下给你的礼找不到什么好的,还请多担待吧。”
一席话以退为进,反而听的赵夫人心疼,更是对陆闻音咬牙切齿。
“那么个丫头,怎地这样讨人厌,都说母舅最亲,怎么连舅舅的面子都不顾了?”
说是说,可她是个内宅妇人,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跟着骂两句。
赵世才对于她只能骂两句,显然不满意。骂有什么用?他便抿了一口茶,将一件要紧事说了出去:“妹妹,近来你哥哥我打通上下关节,与户部做好,如今皇宫里三年一选秀,秀女的衣裳首饰都在规矩里,我想着,若是我们才源布庄能接下这个单子,不管是银两还是脸面,不比他云锦庄给宫女做衣服强?”
“还有这等事?”赵世才说的眉飞色舞,赵夫人也笑了起来,似乎那钱是自己挣的一般。
赵恩才也在旁边补充道:“小妹你是知道的,你是妾扶正,说好听了,也就是个续弦,陆家不会看中你,待你百年之后,也吃不上什么香火,还是咱们赵家是自己人。”
“嗯嗯。”赵夫人点头,平日里,两兄弟这些话没少对她说,她一字一句,都往听进去了。
“倘若我们赵家能当上这个皇商,你便也是皇商的家里人,到时候父亲在天之灵可慰,我们母亲说不定,也能领上一个诰命呢。”
这句话,赵夫人最往心里去。
穆麟跟陆闻音回了听音别院,对于当下的局势,穆麟觉得有趣。他猜得到对陆家的十分恶,有七八分得是赵家兄弟所为,只是他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赵夫人明明嫁进了陆家,也算是一家主母,却恨不得将家里掏空了去供奉两个兄弟。
“当年武则天选择后人,在武家与李家之间摇摆不止。”穆麟对陆闻音讲一些前朝旧事,陆闻音坐在他身边,很是爱听:“然后呢?”
“就问狄仁杰,该如何是好。”穆麟说:“狄仁杰回道,世上只听闻过子孙供奉母亲,没听闻过侄子祭祀姑母。武帝恍然大悟,便知晓该如何做了。”
“这个故事很有意思。”陆闻音道:“只是与赵夫人有两个不一样。”
“哪两个?”
“第一,陆家以我为嗣,让你入赘,以后锦云庄也好,陆宅也好,是你我二人的东西,她不当我是她女儿,自然不会认为有她的份。待到她两个女儿出嫁以后,这个家,确乎与她再无瓜葛了。”
“这的确是一层。”穆麟点点头:“第二层呢?”
“第二层的话。”陆闻音叹了口气:“赵夫人虽然讨厌,但也的确是个苦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