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穆麟所预料的,才源布庄果然没人看出来。
他编了个自己的由来名目,还加上了自由发挥——赵氏兄弟在发家前,是山上种橘子的农户,吴景说,自己家里也有橘子树,自己家里也有姓赵的,很亲,他来才源布庄是慕名而来,不仅会打算盘,还认字。
长相清俊,又有的是力气,还不计较工钱,吃的么剩点随便吃,睡觉睡库房就行。赵世才亲自看的这个伙计,很是认真的点点头:“我们每个月初八发上个月的工钱,你现在实习,吃住都在庄子上,每个月给你二十文,你以备不时之需就好。”
“行。”吴景一口答应。
赵世才满心觉得自己招了个傻奴才,看见吴景白天搬货晚上打算盘,困了直接在布料上睡,实在是忠心耿耿,甚至问道:“你家里可还有兄弟姐妹,如果没处去,可以来我这里做工。你要知道,京城人心难测,能安心在才源布庄待着,算你的福分呢。”
赵世才说的言之凿凿,吴景也把头用力的点了点。
到了十五中秋,按京城的规矩,庄上的伙计都要领一份赏,放半天假回家团圆,到了才源布庄这儿,赵世才说冬日快到,宫里缺料缺的紧,劳烦各位赶赶工,一边说,一边对着长工们鞠躬:“实在是谢谢各位了!”
说的态度诚恳,于是就不少长工出来说和,说什么知道赵家兄弟不容易,知晓能当皇商乃是一辈子的福分。
也不管这个皇商到底是算赵家兄弟,还是算自己这个长工,更不管到手的工钱一分没多,活却多了。
长工多薄面,不好意思不听主家的话,吴景就更加“乖巧”了。赵世才找到他道:“我见你来京城孤苦无依一个人,无处可去,不如就在庄子上过节。”
说完,塞给他一个月饼:“这是你今日的礼,庄上有些锦料没收拾清楚,你去看看。”说是有些,其实是半个仓库那么多,总体来说,意思是一个月饼便打发他再干一天。
吴景又点点头,咬着月饼就去了,丝毫没有怨言,不如别的长工,还得连哄带骗。
赵世才嘿嘿笑着找到弟弟赵恩才,两个人互相笑了会儿吴景的呆傻。
“当真好用,多来几个这样的就更好了。”
他们只想着,这种工人能让他们占尽便宜。
却没想到,天底下最便宜的东西,往往都是最贵的。
中秋之夜,逼近黄昏,吴景干完活,说什么也要出去歇歇。
赵世才同意了,很是心痛的允了他那二十文银子,他左摇右晃在京城绕了几个大弯,才从侧门回陆府。
回到陆府,正赶上陆家的中秋宴,穆麟与陆闻音等人具在席上,陆老爷还特地安排了歌舞。
唱歌的叫碧塔,正是那个波斯舞姬,歌声婉转动听,如同夜下微微闪烁的萤火一般空灵。
穆麟听着她的唱腔,想着的确与往日听到的中原女子不太一样,但内心里无非是品评歌声而已,陆闻音倒没有什么听歌的雅兴,在旁边吃着新上的螃蟹,说道:“这舞姬跳的是好看,跟水蛇似的。”
“……”穆麟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条吐着信子的白蛇,他不太确定浅竹的形容词匮乏症是不是从陆闻音这里听来的。
“那衣裳是真不错,用的是新罗纱,从新罗来的新料,里面不知道用了什么织法,月光散下来,又微光如同点点星河一般。”
提到擅长的东西,陆闻音还是很了解的。
“听起来,很是美丽。”穆麟附和。
“当然美了,十两银子一尺,算得上天价。”陆闻音真正开始激动起来:“但如果我们现在囤起来,等到年节大庆,不知道多少贵人要拿这种新罗纱做外衫,到时候,我算算……少说能赚上万两呢!”
穆麟没回话,他的脑子还没转过来。
然后他就听见了算盘噼里啪啦的声音。
也不知道是不是吴夫人教得好,她曾说,女子应当学会管家,陆闻音便做了一个小算盘随身带着,时不时拿出来打一下,这段时间陆府亏空太大,她的算盘打的更勤了。
那边波斯舞娘翩然起舞,又有了几个府上新婢合音。美人美景,穆麟见不着,只能喝酒,陆闻音见得着,但懒得见。
最后陆闻音得出结论,得在下月月初就开始囤货,算到一半,她终于从周边人的沉默中察觉到不对劲。
“好好一个家宴,二丫头又算什么。”陆闻诗在旁边阴阳怪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穷到连吃个家宴都要算账呢。”
“二丫头,吃饭,吃螃蟹。”陆老爷子也劝。陆闻音只能哼的一声,有些不服,但也觉得自己所做的不妥。
“阿音算的很好。”穆麟在旁边轻声道:“我觉得阿音讲的是好主意。”
“是吧。”陆闻音听了有人认可,又开心起来。
穆麟也没忘了方才陆闻诗的言辞,将酒杯算下开了声:“卢公子,穆某眼睛有疾,听着波斯舞娘唱的极好,不知长得如何?”
“啊?”卢望君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回头,差点打翻桌上的筷子:“哦、好,好的很啊。当真国色天香,只可惜是个波斯人……”
“另外两位和声的舞姬呢?”穆麟又问。
“环肥燕瘦,都是各有风情的美人——嗷嗷嗷。”卢望君说到一半,后面几个嗷字是被陆闻诗掐出来的。
还是穆麟笑笑:“大小姐何必介怀,男人嘛,总是喜欢看看美人的。”
“就是。”卢望君指着陆闻音道:“你看看你妹妹,随便穆麟看,一句话不多说什么。”
“那是因为他瞎了,他看不见。”陆闻诗牙龈都快咬出血了。
“阿音。”穆麟对继续一心算布价的陆闻音说道:“你让我摸摸那个新罗缎,怎么样?”
“行啊。”陆闻音只当是穆麟要了解布料,伸手招了波斯舞娘过来。
碧塔乘着一股香气,像只蝴蝶一样飘过来了,陆闻音握着穆麟的手从她的侧腰边去摸新罗缎,只是在旁人看来,就如同摸碧塔的腰一般。
“手感很好。”穆麟还开始评价:“凝脂一般。”
“是吧。”陆闻音也笑。
两人笑语吟吟,这回看的卢望君咬牙切齿:“他都瞎了!招那么个美人去有什么用。”
卢望君看着陆闻诗,陆闻诗盯着卢望君,两个人眼睛里快蹦出火星子来。
陆老爷立即进入眼观鼻鼻观心的模式,不问外事。
陆闻音则反应过来:“我那姐姐和姐夫是怎么了?”
“你想看他们更跳脚么?”穆麟会心一笑,他本就不是想摸新罗缎,不过找个由头让卢望君夫妇生气而已。当初纳妾的事拖到现在还没有个定论,见到府上的舞姬,卢望君很难不动心。
“穆郎有主意?。”陆闻音同意,觉得有趣。她见穆麟轻轻招手,让碧塔回去,又道:“这波斯舞娘固然好,可却还是不如中原女子体贴人心。父亲府上的舞姬当真是一等一的好,若我不是入赘,倒真要请两个舞姬做入幕之宾才是。”
他说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让陆闻诗和卢望君听见。
“入赘也可以纳啊,男人嘛,三妻四妾很正常。”陆闻音回了一句。
陆老爷认真的给自己泡了一壶茶,实在是不想管,他没想到穆麟也参与战局,当真是被二丫头带坏了。赵夫人听了比自己大女儿还敏感,连忙反击:“穆麟,你可是赘婿,若是跟舞姬生出了孩子,这可了得?”
“哦,是,小婿忘了。”穆麟轻轻一笑:“这舞姬善舞,是最好生养的,说不定□□好就能生个儿子,小婿,竟然忘记此事了。”
生养,儿子。
这两个字穆麟和陆闻音听了毫无感觉,在卢望君里,形成了一阵一阵又一阵的涟漪。
“夫人……”
“不可能!”
可惜,卢望君心底的欲望打不过河东狮吼,陆闻诗一声大吼,卢望君将话语又咽了回去。
只不过当晚,逸诗斋的热闹又有的可瞧,听闻一晚上也没消停下去。
家宴散去,陆闻音扶着穆麟回房,一路上,穆麟坐立难安,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好半天才开口:“阿音,你总说,男人三妻四妾是寻常事,旁人怎么想我不知道,你也是……这么想我的?”
穆麟自觉这话问的奇怪,他的妻子大度能容,这难不成还是坏事?但就是叫他不舒服,仿佛他是听音别院一个可有可无,旁人也能碰的物件一样。
虽然他大抵也是这么个东西……
陆闻音一时没回,穆麟心里七上八下,一直不知如何是好,等迈进了听音别院的大门,才听陆闻音问道:“那你方才说,要纳那些舞姬当入幕之宾,是真的还是假的?”
“假的呀!气他们的!”穆麟连忙回道,生怕起了什么误会。
“哦……”陆闻音点点头,慢言慢语才讲出一句:“我也是气他们的。”
浅竹回府的时候,刚好赶上家宴结束。
他对穆麟道出了赵世才的恳求,一边说一边笑,只觉得他们蠢的无与伦比。
“他们横行霸道这么些年,自然觉得一切顺风顺水,更将自己已与皇商做比了。有人‘慕名而来’,当是情理之中的事。”穆麟说道:“既然他们有所求,那你带几个兄弟姊妹去,倒是好事。只不过还是那句话,多少有些风险,若是真出事,可能会惹些身体发肤的麻烦,但你放心,银两上下一切由陆府打点,找我……”
他说到这里,沉吟了一下。
找他?他每个月就十两月例,自己吃点时兴点心就花光了。
“还是找我吧。”陆闻音接话,毕竟她才是这个家里主事的,不过她也承认了穆麟的作用:“不过,但凡是穆郎说的,允了你的,无需事先知会我,到时候,我一一给你差了便是。今日中秋,这二十两银子,当是奖赏,你先拿着。”
陆闻音知道要用人,必先予人的道理,只要浅竹有这份忠心,哪怕没做什么,也是当赏的。
“多谢小姐姑爷。”浅竹拿了银两,乐得合不拢嘴,很是认真的磕了两个头,又听陆闻音许道:“若是事成,还有更多,若是不成,也不怪你,不会罚,知道了吗。”
“知道了。”浅竹千恩万谢过,只不过留下了一个难题,既然还要叫人去,叫谁好呢。
陆闻音脑子里掠过几个身影,她每日进出锦云庄,贴身的丫鬟赵氏兄弟都见过,得找个浅竹一样的生面孔才好,不一会儿穆麟开口道:“你还记得,燕儿么?”
燕儿?
陆闻音反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想起来是那个被赵夫人强行拉去做姨娘的丫头。
“她人老实,但心灵手巧,否则也不会被赵夫人看上。如今她被大小姐和赵夫人盯上,在府里本来就不好过,还不如去才源布庄立个功,等这阵子风头过去,给她些赏银,也好为她寻个正经的好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