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上的事情,陆闻音想了半天,也没有别的主意。兹事体大,她将穆麟整理出来的账册誊写好,交在了陆秉重面前,陆老爷子吃惊了好一会儿,脸色几乎发白,过了好一会儿才缓下来。
“我只知道这两兄弟多少有些贪腐之事,本想着,人家既然为陆家做这么多事,若无一点好处,也不会心甘情愿。”陆老爷子话语里带着叹息:“只是没想到人之贪欲能到如此地步,按这样说来,赵家岂不是趴在我们陆家身上敲骨吸髓?”
陆老爷子气用力砸着拐杖,脸色由白转红,如同一锅水,一点点沸腾上去。陆闻音见情况不好,连忙上来安慰:“父亲别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既然已有发现,那赶紧补救,总比在这儿生闷气强。”
“这叫我如何不生气?”陆老爷子还在气头上,他指着账簿上的数字:“十二万两,是十二万两!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他们这倒比知府还要富了!我真是没看出来,赵家居然都是这样的无耻小人!我、我要去亲自打死他——”
陆老爷还没有生过这么大气,他举着拐杖要往外走,似乎真要去打人,陆闻音连忙拉住了他,给他端上了一杯茶:“爹,你就这么去,合适吗?”
陆秉重到底是个温厚的生意人,喝下一口茶,气头过去,深吸气点点头:“你说的是,没有准备,如何去?”
“你年事已高,他们年轻力壮,你又打不过他们。”陆闻音认真分析。
陆秉重看了她一眼,有些无言又觉得有些好笑:“我府上这么多人,我怕他?非得亲自动手?”
“你们要械斗啊?”陆闻音想了想:“不妥吧。”
“……”陆秉重对这个女儿的神经也算是比较了解,无奈的摆摆手,指着账簿说:“还有三日,户部就来查账了,我们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凑出这些银两布料,只能想办法让他们吐出来。”
“穆郎也这么说。”陆闻音道:“女儿也这么认为。”
“麟儿?”陆秉重看了陆闻音一眼,陆闻音便将穆麟如何整理账目,如何得出结果的事情告诉他。
浩荡上万字,被穆麟记载了脑子里,一笔笔琐碎纷杂的条目,一项不差。
“我就说麟儿是好孩子!招赘过来,果然是我看对了人!”陆秉重哈哈笑起来,为自己的决定颇为得意。
“不过,让他们想法子把东西吐出来,如何应付户部,穆郎与我都没什么好办法。”陆闻音也是说实话:“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来问爹爹有什么见解。”
“哼,你也知道遇事来问爹爹。”陆秉重又有些得意,他年轻时性情热切,年老了才平和些,但总体有点儿盲目乐观,好像在什么事上都能找到一些得意怡然处:“不慌,户部与我们陆家交情二十年,那位主事的郑大人也算是留了我们不少好处。他最喜欢的便是好木料和家具,咱们家里那套魏晋留下来的红木椅,给他送去,至少能缓上半个月,然后再去想想才源布庄的事。”
“行贿?”陆闻音有些吃惊。
“哎。”陆秉重摆摆手:“爹不是跟你说过嘛,人呐,无利不早起,更何况这天下早非海晏河清。若不是我每年给户部的大人们送供奉,我们皇商的位置,也做不到今天。”
“供奉?”陆闻音有些懵了,这些事她还真不清楚:“还有这等事?”
“慢慢的你就懂了。”陆秉重提点道:“咱们是生意人,不能太讲究,也不能不讲究。更何况自文天以来,国库空虚,不是南方水灾,就是北方大旱。为什么爹爹看卢家的灵芝,觉得那么有心意?不是爹没见过几味好药,而是自文天十五年开始,宫中所需就越来越大,好药材、好石头、乃至好木料都不多见了。也正因此,咱们家那红木椅,郑大人不知道盼了多久,这次就给他吧。”
“对了。”陆秉重又道:“你与江南制造局张大人的事,办得很好,过几天中秋,你也送些好礼过去,免得觉得咱们怠慢。”
“张家的礼已经送了,这种相互往来我还是明白的。”陆闻音道:“只是不知道,居然还可以这样瞒着户部……以及圣上。”
“圣上年岁已高,这两年修黄老,一心长生,这种布料的事在我们看来如同塌天,与他老人家,不过是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哪里会馆。”陆秉重眼睛一动:“哦对了,麟儿是文人,一身傲骨,他身体本就不好,这种事别告诉他,惹他心烦。”
“好。”陆闻音点点头,又想到:“那赵夫人……”
“旋儿她未必知道这些事情。”陆秉重一想到这件事就头大,他还是倾向于理解和相信自己那位夫人:“她不像你,出身小,脑子笨,也想不了多少事情,这件事姑且算在外宅,别往内宅去。”
陆秉重的安排其实也简单,赵家和陆家原本就是两家,她赵夫人如今是陆家的夫人,刻在坟上也是陆赵事,不应当与之有什么关系。
陆闻音虽不相信赵夫人天真烂漫的鬼话,她蠢归蠢,可蠢人坏起来,不就更不着边际么。只是一时半会儿,她既不想伤了父亲的心,也不觉得吵到赵夫人那里有什么用。
无非见她撒泼打滚的哭两声,那种热闹,她才不想看。
更何况,如今赵夫人那里正忙着呢。陆闻诗在卢望君身上留下了抓痕,一时间气势短了九分,也只能由着给丈夫找妾。赵夫人翻遍了整个府邸,终于从养花的地方找来一个叫燕儿的丫头,她今年只有十六岁,从小就被卖到陆府,不记得自己父母哪儿来,甚至姓甚名谁也说不清楚,燕儿还是大家看她来时有燕子落巢,随口叫出来的名字。
这个燕儿老实也勤快,自从跟着侍弄花草,她养的花就没有开的不好的,府邸上下都是称赞有加,只不过一条,花美,人不美,燕儿就是个普通农户生下来的孩子,谈不上陆家小姐的国色天姿,就算中人之姿也勉强,脸小巧,身体消瘦,也矮了些,一双单眼皮,笑起来虽然腼腆可亲,可也忽略不过脸上的小雀斑去。
陆闻音见过燕儿几次,她觉得,燕儿看起来就像草地里的蒲公英,瞧着普通,也不失可爱,更重要的是,是个老实、有几分养花真本事的好姑娘。陆闻音对人的能力和品德,总是看的更重一些,哪怕女子也不例外。
可对卢望君来说,找来这么一个妾,简直就是敷衍。
赵夫人拉着燕儿站在卢望君面前,燕儿本就腼腆话少,这么一来衣裳角都快被搅破,她看一眼赵夫人,又看一眼卢大人,最后低下头去,抬也不敢抬。
“这姑娘老实本分,没与人厮混过,更是脾气好,从没与人红过脸。最要紧的,我找师父算过了,她好生养,明年就能给你生个大胖儿子。”赵夫人开始闭着眼乱吹,她哪里找师父算过,分明是花钱找神婆来走了个过场,这燕儿是陆闻诗亲自点的,她让母亲找的就是府里最不起眼,最普通,话最少的那个,确定了之后,当即拽着她的手说:“你好大的福气,要当姨娘了。”把燕儿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直接跪下了。
然后陆闻诗就不由分说的将她拖到赵夫人面前,让她带给卢望君看,燕儿才知道,大小姐说的是真的。
当姨娘?
燕儿懵了,她完全没想过这回事,虽然她现在年岁也到了,该想婚事了,可她无父无母,没人给她操办,偶尔脑子里一过,也想着是配院子里哪个干活得力的小厮,或者在陆府从姑娘待成姑姑再待成姥姥,也挺好。
想天想地,就是没想过当姨娘。
毕竟陆家也没有少爷啊!
她对自己的长相与出身很有自知之明,抬头看了一眼卢望君,就知道他满脸的嫌弃。燕儿不知道怎么办,想跑,可赵夫人又死死的盯着她,不让她走。
燕儿不比大家小姐,这辈子没出过几次陆家宅院,绝大部分时间都在花圃里看花,越紧张,越是手抖,越是发颤。
“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卢望君说了句俗话:“虽然小婿不指望找什么天香国色,但这不过就是个农妇罢了。就算我纳了,也没兴趣碰。”
卢望君的意思写在脸上,可越这样,赵夫人越生气,她瞪着燕儿,拽了她一下,让她说点好听的话讨卢望君欢心,可燕儿哪里会说这种好听的话?她连跟管家都不敢说超过三句,这么一来回,呜一声哭了。
见她哭,卢望君更是皱了眉头。她并非美人,哭起来不是美人垂泪,就是个无名的丫头片子干嚎。
“哭什么哭!”赵夫人一声令下,她也没想到燕儿这么不争气,呵斥道。
燕儿不敢哭了,收了声音,立马跪下给赵夫人和卢望君磕头。
眼看自己找了个只会磕头的榆木哑巴,赵夫人也觉得晦气,伸手将燕儿赶了出去。
燕儿额头都磕的发青,一看有机会,一溜烟的跑了。
“可这是诗儿看中的人。”赵夫人对卢望君有些尴尬的解释:“你知道,诗儿在这件事上,能让步,已经不错了。”
卢望君一听陆闻诗的名号,没了怒气,也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燕儿沿着大小姐和姑爷住的逸诗斋一路往外跑,顺着假山石,就跑到了听音别院的外边。
这里有一圈儿桂花树,如今的时节,桂花开的正好,燕儿喜欢侍弄花,这些桂花更是她亲手植下,一点点伺候着开的。看着桂花开,闻着香气,她的心情也变好了。
燕儿踮着脚,正给桂花挑走枯枝败叶,就听见有人的声音来。
“姑爷,来,今个儿天气正好,不冷不热,咱们去外边转转。”
是一个年轻小厮的声音。听到姑爷两个字,燕儿又要开跑,一转头,看见一个穿青衫的小厮,推着一个裹着厚衣裳的青年出来。
青年面色消瘦,表情温和,坐在轮椅上,一看就知道是这个家里的另一个姑爷:穆麟。
燕儿长舒了一口气,她去过听音别院伺候花,也算是与穆麟单方面的“见”过两次,知道这个姑爷话也不多,脾气挺好,几乎不发火。
便想着转头悄悄走开,别惊扰了人家。
而正走出两步,刚到转角,就听见浅竹的声音:“姑爷,上次你跟我讲的那个诸葛亮的故事,讲到第几回了?”
“好像是刚讲到他出山。”穆麟笑道:“你想听,我就继续讲。”
“好啊好啊。”
诸葛亮?
这名字燕儿也听过,她坐在假山石旁边,悄悄的坐了下来,然后就听见穆麟如清泉一样的声音,从刘琦与上屋抽梯再开始讲起。
这个姑爷,与那个姑爷很不一样。
燕儿叹了口气,她不想当姨娘,谁不知道陆家小姐脾气都爆,卢公子都没免了三道抓痕,她做大小姐屋子里的妾,怕是会被撕成一条条的。
她探头过去,看见浅竹正推着穆麟坐在桂花树下,穆麟端坐在轮椅上,浅竹托着下巴,坐在石头上听着,一张孩子气的脸,倒如同学生听先生讲书似的。
还是二姑爷强些,脾气好,身边的人也好。燕儿又叹了叹气,没过多久,她便被故事吸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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