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发现

云雀得出的结论,跟陆闻音得出的结论一样。

过了十六岁,她怎么也得考虑婚事了,可考虑的时候,她将那些下聘提亲的人列了一排,逐个与父亲一起参考嫁谁合适,评价的标准都是家世出身、与自家有什么好处,到底是没想过自己究竟喜欢怎样的人。

是不是根本就不喜欢男人?她冒出了这么个念头。穆麟是她夫君,她算不上钟情,但也不讨厌,两个人也能聊的来。而且,穆麟虽然瞎,可陆闻音不瞎呀!她看得见穆麟长得清瘦肤白面冠如玉,俊秀如女子,一双眼睛虽然发灰,但就当初的兔子似的水灵灵又可怜,令人颇为喜欢,弹琴下棋的时候修长骨节从袖子里伸出来,道真配得上美人两个字。

这么好看的人,她偏生一点多余的心思都没有。

倒在床上就想着睡大觉,醒了只想着庄子里的事,回到家看见穆麟——他今天没被欺负,吃得好穿得暖,那便行了。

与当初对待那只兔子,好像颇为一致。

陆闻音又想到,天底下的儿郎,各个都娶妻的吗?也不一定,东城庙里的和尚不就见女人如见白骨吗?那么她大概也是这种天生的素净人,只想着家里事,不想男女情。

她暗自点了点头,打算下次见到了楚不停就这么说,她跟穆麟成婚,的确没有什么男女之宜,但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穆麟正巧给赶上了,于是就是他了。

这个答案,陆闻音颇为满意,至于楚不停满不满意,她就管不着了。

可家里还有一位穆麟,也在等着这件事的答案。他听云雀说完陆闻音的种种往事,发现她不是在与赵夫人斗智斗勇,要么就是在整顿内宅,更多的,是在随陆老爷跑生意。一个女儿家,分明是做布匹生意的,可都是些旧首饰,绫罗裙钗也少得很。

他仔细想来,这半年,陆闻音几乎没有一天休息,不是在庄子上忙前忙后,就是在家里噼里啪啦的打算盘、见掌柜。每日风里来雨里去,无一日清闲。

穆麟听完,坐在那里待了半晌,叹了一句:“若是有谁能帮上些就好了。”

云雀也叹了一声:“可谁有那个本事,谁能帮上小姐呢?”

穆麟靠在椅子上,想了半天:“阿音她最近忙,可是因为要整理这几年的往来账目?清算赵家兄弟所作所为?”

“是呀。”云雀道:“那些账本厚的跟山一样,又是相互交错、时不时有更正的,小姐已经看了半个月了,还理不出像样的头绪,愁死了。”

穆麟伸出手,摸着棋盘上的十九道痕,提出了一个建议:“云雀,你帮我个有些麻烦的忙如何?”

陆闻音经历昨晚,越想穆麟越像当初养的兔子,回到家,就发现今天的大兔子正在给自己找新乐子。

他捧着几捋麻布,用手指轻轻的摩挲,靠近了一看,才发现上头有东西。

“这是什么?”

“这是一首诗。”穆麟将麻布给陆闻音看,陆闻音发觉麻布上绣了几行字:云想霓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穆麟正摸着那几个字,一点点的“读。”

“挺好,往后又有事做了。”陆闻音觉得大兔子是给自己找了新玩具,拍了拍他的肩膀。穆麟轻轻的笑,把剩下的两捋也拿起来。

这是一首杜甫的诗,字更小,刻的更密: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都是众人皆知的诗句。

刻这些的目的,定不是为了将小时候念过的诗在复习一边,而是试试看,能不能用手去“看。”

他仔细习惯了半个时辰,觉得应该能行得通。

麻布的另一面,又有着一到十十个数字,也是一下子就弄得清清楚楚。

眼睛瞎了,还不能动,这许多的时间,将听力和触觉练得十二万分敏锐了。

他托云雀做了这几个麻布,确定行得通以后,悄悄的让云雀找好一些的绣娘,将那些账册都绣上去。

功夫虽然要耗费些,可锦云庄缺什么也不会缺了绣娘。

拢共上千页账本,被绣在了足足十五尺长的绢布上,从元章七年到今日,一日不落。

陆闻音这几日天天在庄上忙,他就在书房里将绢布铺开了,一寸一寸摸过去。

他暂且不想让陆闻音知道。

若是当年年少,他做什么事之前,必定大张旗鼓宣扬一番,可到了今日。他谨慎小心,绝不贪功冒进,毕竟世事过于无常,他不想让陆闻音空欢喜一场。

陆闻音见他抱着布料,不知道他在做什么,问起来,穆麟也是草草回答:熟悉一下陆家的生意。

借口拙劣,可陆闻音根本就不会深想。

究其原因,是陆闻音也发现了一件大事。

她知晓穆麟帮了自己不止一回,心下认了这个夫妻之实,又总是在夜里听见他在碧纱橱中辗转反侧,便知道当年的病不仅留下的是残疾,还有每日夜深露重之时的跗骨之痛。

如今梅雨季节已来,穆麟疼的成日睡不着家,他虽不说,可两个黑眼圈被陆闻音看的明明白白。她到底心疼自家兔子,便想着给他找个更好的大夫。

找来找去,还是经江南织造张家推荐,找到了一个出身苏州,游方而来的名医。

名医姓许,姓名不详,胡子花白,头发干脆落得一根都没了。上来又是望闻问切,又是细语呢喃,最终皱着眉头给穆麟开了几个药方,又针灸了好几次,穆麟当时便睡了过去。

陆闻音千恩万谢的谢过,让许名医好好教一下自家医生如何调理穆麟,又满怀希望的问道:“名医如此妙手,穆郎的病,可否有医治?”

其实陆闻音没真打算问出个结果,她也就是随口一说。

可这么一说,许大夫的脸色变了。

他趁穆麟睡得香甜,将陆闻音拉到门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开口:“你们这儿,能主事的是谁?”

“是我,我是他夫人,我们二人一体同心。”陆闻音一听他这话便知道里面有事:“许大夫但讲无妨。”

“你刚刚……说穆公子的病。”许大夫左右看了一眼,确定没人才认真开口:“这,怕不是病。”

他微微一顿:“或许……是毒。”

一句话听得陆闻音有些恍惚,而兹事体大,许大夫也无法说准。

“我这药,用的是祛毒之法,而非养生。穆公子如此受用,想必就是中了剧毒。”

“此事当真?”陆闻音震惊不已,又有些犹豫:“他少年英才,并无仇家,难道是有同门妒恨?”

许大夫连忙摆手,脱开自己与其中的关系:“京城人事纷杂,我不过是个大夫,究竟原因几何,老朽不敢妄测,而这是中毒还是怪病,老朽也无法说一个准话,反正不是中原的毒就是了……”

他沉默半晌,又错了措辞:“总而言之,还请陆夫人多寻几个名医问问,万一错判误了病情,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许大夫说来说去,也无法下一个定论。

只不过万一真是下毒,其中的因果和道理,怕是比她想的还会深。

更重要的是,这个大兔子明显心高气傲的厉害,他现在老实本分,是因为知道是自己病了,怨不得旁人,就只能认。倘若是让他知晓,这病是旁人毒害……

毒没毒死,气也气死了。

陆闻音思来想去,对这桩事按下不表。打算自己慢慢的查。她偷偷托人打听,谁知晓从西域而来的大夫,最好与京中没有瓜葛,最好嘴巴严实,能得陆家控制。

打听来打听去,还是个熟人给了她个结果。

靖远王在边疆作战受伤,请了个西域的大夫前来瞧病。那宝翁大夫连京城话都只会说一半,不用担心与京中有什么利益瓜葛,靖远王说什么也是陆家自己人,不会为了这点事把话往外头传。

最重要的是,靖远王天天下名帖邀请陆二小姐去家里做客,丝毫不把穆麟放在眼里。

陆闻音想得少,一点头,便去了。

留着穆麟一个人在家里抱着药罐子眨巴眼。

“阿音去哪儿了?”他问。

“姑爷您就别问了。”浅竹很认真的道:“免得听了伤心。”

陆闻音跑靖远王府这事儿,赵夫人一清二楚。她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差点转成了麻花,从这件事中品出三桩好来:“第一,这陆闻音心思去了当王妃,自然不会管庄子上的小事;第二,有夫之妇往男人府邸里跑,找了机会便可以给她扣个罪名;第三……第三这夫妻离心……”

抱着猫的陆文棋悠悠的打断她:“陆闻音和穆麟本来就不算什么相爱夫妻,离心又怎么样?”

赵夫人被打断的很不高兴:“哎呀,家宅不宁总不是坏事!”

她一边给自己倒了杯茶,一边道:“如今你舅舅的才源布庄也做起来了,再有几月入秋,便是户部清点皇商账目的日子。现在陆闻音每日忙着跑王府,她那个军师穆麟少不得跟她吵架,这么一来……”

“这么一来,陆家亏空甚大,舅舅才源布庄才堪得大用的事,都会被户部知道,是么?”陆文棋还是抱着猫,还是一副冷脸。

赵夫人很是高兴的捏着她的脸蛋:“等皇上的封赏下来,为娘就给你做主,嫁给你表哥赵玉鸣做正房夫人,到时候你就是天下第一皇商夫人,可好?”

“好。”陆文棋的脸上这才有一寸笑容。

陆家的账目,在赵世才赵恩才两兄弟的遮掩下,堆如小山。陆闻音着人看过了,的确看不明白。

她不是不能感觉到危急在进,只是没有别的办法,靖远王听闻她陆家的危难,也只是皱皱眉:“你既无证据,我也难帮,最多帮你在皇兄面前上书两句。”

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厚恩。

可至于借大夫:“你要给谁看病?”

陆闻音也是爽快:“穆麟。”

楚不停看她这个坦坦荡荡的样子笑了:“陆夫人,你知我倾慕与你,又来拜托我派人救你的夫君,你这是知我有心,便拿其做礼与人么?”

这话说得难免有些尖酸了,可也不怪楚不停,陆闻音为穆麟跑上跑下,他很难不嫉妒。

可陆闻音比他想的坦荡的多:“我听闻你虽得皇帝封赏,可院子太久没住,翻修还差了几千辆白银,我可以出,出诊一个大夫三千两,这生意很合算。”

是很合算,合算到楚不停被噎了半口气:“可就算合算,我为何非要跟你做这个生意?如今我功高名旺,到哪儿都谋的到这么多钱。”

楚不停本是想听陆闻音道一声软,说出些:我也不知谁能帮我,只好找你,这种小女儿的话来。

可陆闻音却不经思考的放下一句:“你是我朝最年轻的大将军,他是我朝最年轻的探花,一文一武,我还以为你们会惺惺相惜。”

这话说得,楚不停脸红了。

好像是在拍马屁,可楚不停知道陆闻音不会拍他的马屁,她真就这么认为的。

那双简单而直白的眼睛,用最赤诚的表情看着楚不停,仿佛在问:我都听闻你们男子君子之交最为厚重,难道这都是假的吗?

当然不是假的。

楚不停风度翩翩,是京城出了名的少年君子。他不像穆麟破罐破摔,他还有大好的前程,还是很在乎自己的名头。

穆麟可能曾经很在乎吧,只不过现在已经没有在乎的余地了。

“君子惜君子,我帮他。”楚不停点点头:“隔日一有空,我就把宝翁派去你家,你要掩人耳目,就说是给你看病。”

“君子惜君子。”楚不停再次重复认下了这个风流名号,对陆闻音一举杯:“替我敬那位探花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