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兄弟,的确瞒了她一件大事。
皇后千秋,按理要制作敬贺用的朝服,朝服一年前便开始制作,专门从江南请了十位懂缂丝的绣娘,一分一厘的给绣好。
这里头最要紧的,是那四十九根金线和四十九根银线,一丝一毫都错不得,可待到陆闻音细细去查,朝服的袖子上,差一朵花。
不过是一朵花,说出来,并非什么诛杀的大罪。
但此事不雅,皇后必定会有雷霆之怒,往后是否再重用陆家,就不一定了。
眼看千秋还有一个月,这一朵花的功夫,也能补上,只不过她到庄子上一问,却发现,陆家本有的绣娘,辞工不干了。
“怎么回事?”陆闻音叫来文秀,文秀支支吾吾,最后只说了个大概:“庄子上都说,二小姐管事,以后活计不好做,庄子上又说,工钱不够发,那十个绣娘最是金贵,便已经辞退,这会子,怕是已经回江南了。”
这下倒好,人都没了。陆闻音捏着额头,想去找赵氏兄弟兴师问罪,可转念一想,她唐突的过去,无非跟人吵一架,对方一句:二小姐既然想掌事,怎么连绣娘走了都不知道?就能将她顶撞回来。
可这是她的错吗?赵氏兄弟留下的账目,从人员到数额,都乱的一塌糊涂,她翻了几页根本翻不出什么眉目,只能回到家里生闷气。
算着日子,若三五天内找不到绣娘将这缂丝补上,一定会出大篓子。
她半是吐槽半是絮叨,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连最喜欢的糕点都扔在一边。云雀没有办法,只能抚着她的背让她宽心。陆闻音转了几个圈,才发现穆麟坐在屋檐下发呆。
可能是发呆,也可能是在想事情。他坐在轮椅上,穿着那身竹青色的衣裳,因今天有风,他又畏寒,纵使是开春也裹了一件毛茸茸的大氅,煞是可爱。
陆闻音叹了一声,觉得天底下也就是这只大兔子不给自己找事,过去撸了一把。
这么一撸,大兔子开了腔:“依我看,赵氏兄弟应该早有准备,在自己的才源布庄上做好了另一套完整的朝服,等着进献。”
陆闻音有些惊讶,她不知道穆麟是从哪一段开始听的,只觉得他的话有意思,便搬了凳子在旁边坐下:“你继续说。”
“赵夫人从内宅入手,让你怀孕也好,让咱们家宅不宁也罢,总是想从你手里夺权。而赵氏兄弟则更阴狠些,他们巴不得陆家倒台,天下第一皇商的名头改姓赵才是。”
“这么说来,他们庄子上一定有应对之法,也就是这合适的朝服,我以二小姐的名义,或者干脆让父亲出马,去向他们要?”陆闻音提了一个方法。
穆麟摇摇头:“要不到的,就算陆老爷子出马、不,就算是赵夫人出马,他们也会借口说绝无此事。”
穆麟感觉到陆闻音在自己身边,转过头去,伸手去摸她的手。陆闻音已经习惯拉着这只大兔子,没有挣开,穆麟暗自窃喜,笑着说:“他们在你这里不敢露出马脚,因此只是欠了一朵袖子上的花罢了。这种话,若是功夫好的绣娘,七天也能赶完,到时候送上京来,往衣服上一补,必定是天衣无缝。你将这一桩事暗暗的做好,不仅能让赵氏兄弟措手不及,不小瞧了你去,最要紧的,是皇后朝服乃是天价,他们暗自做了一套,又用不到别出去,更不敢往外卖,这里的亏空,他们只能自己吃。”
穆麟说了一串,其中利弊关系,方法手段,都清清楚楚。
陆闻音听着很是高兴,更靠近了穆麟,穆麟几乎能嗅到陆闻音身上的香气,耳根又红了。
看我说的多好,阿音靠近我了。他弯着眼睛,伸出另一只手,也把阿音的手合住。
嗯,抓住阿音了。
穆麟眼睛弯的更可爱了些。
陆闻音被他抓着左手,另一只手还给他牵领子,怕风卷进去。穆麟很是受用的靠在轮椅上,却听得陆闻音又问了一声:“只不过,我们陆家当初找缂丝绣娘,也是赵氏兄弟办的事,如今我哪里去找这么好的?”
穆麟轻轻笑了一声:“陆家或许不行,但为夫,可能有点办法。”
有了上次长雁琴的交谊,穆麟的信,能轻易递到穆衍那里去。他的兄长虽然一直对弟弟颇有微词,可穆衍到底也自己读过书,深知探花郎的不易,对这个小叔叔,多有钦佩之意。
他作为户部织造司下属的官员,品级不大,但贵在接触中央,当初江南织造局与陆家就有所协助,从陆家大赚一笔,如今找几个绣娘,也不是难事。作为穆衍本身,当初协调张家与陆家之间的布匹贸易,他在中间一下子赚了两份人情,也乐得再顺水推舟。
只不过这次,陆家好歹也是京城的皇商,比江南织造高出一截,江南早有见面的意思,只是没有挑上合适的时机,这次皇后朝服一事,便由穆衍牵头,找了个清明踏春的名义,喊上江南织造的主事张帆远、穆衍的叔叔穆麟与叔婶陆闻音,再有几个穆衍官场上的朋友,说是私下见面,陪南方的客人看看京城春景,伴许久未出门的叔叔探探春光。
但实际上是为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
陆闻音接到这个消息时,暗自吃惊,却发现穆麟一边下棋,一边微微的笑。
她看着这只兔子,明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那道棋子,白子盘旋,黑子往中间一落。
万物收于掌中,犹如点睛之笔。
穆麟要出去踏青,陆老爷子极为赞成。
“多走动好,多走动是好事,多走动能让身体也好起来。”陆老爷挺高兴,还特地塞了十两银子给他做路上的花销。
陆闻音似乎很喜欢给他打扮,今天是用之前水蓝色的织锦做了衣裳,脚下是云纹的官靴,腰上也坠上了和田玉的玉佩。
第一次正经出门,穆麟有些紧张,除了嫁过来和上次回门,算上从去年生病到今日,他还没真的出去过。
不过既然是阿音带他出门,他便也是高兴的。
阿音真好啊,天底下几人愿意带一个瞎了眼的瘸子出门呢?他默默感叹,也不管这个局究竟是谁邀出来的。
他只觉得阿音真是善良极了,还带他出去散心。
春色正好,天气也暖了许多,他闻见院子里的花香。不一会儿被抬上马车,他听见外头逐渐传来喧闹的声音。
“到哪儿了?”他有些局促的问。
“正出了府,路过青竹大街,这里是市集,因此热闹。”陆闻音挑起帘子,让外头的阳光和人群喧嚣灌了进来:“咱们一路往东,到朝阳门旁边的余庆酒楼,便是了。”
穆麟听着点了点头,他伸出手,能够感觉到阳光落在手上的暖意,以及外面的烟火气息。
如今他已经习惯了自己是个瞎子,不会再为看不见这种事情生气伤心。只是这一年所有的世态炎凉他也经历过,脾气比当年少年恣意时收敛了不少。从高高在上探花郎,变成无人搭理的残废,他清楚自己活着就得麻烦旁人,一般的旁人对他是理也不愿意理的。
可阿音理他。
阿音还跟他说外面有什么人在走,是怎样的风景,当他的眼睛。
他自看不见以后,从没有人这样关切的理过他。
阿音真好。他悄悄的靠在阿音身边。只是还不敢确定,阿音是单纯的善良,还是心里有他。
若是真有他就好了。
马车行到一半,陆闻音突然让停,她下车待了一会儿,穆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过了一阵,陆闻音蹦上了马车,塞给他一串冰糖葫芦。
“这个好吃。”
穆麟不爱甜食,但听陆闻音这么说,他发现一件事。
阿音心里好像有他。
“这是专门给我买的,还是顺带的?”穆麟问。
“当然是专门给你买的。”陆闻音理所应当的回答。
穆麟笑了起来,便也觉得糖葫芦香甜可口,两个人一口一个嚼着,鼓着腮帮子,一边聊天一边往酒楼走。
聊天了才知道,陆闻音没读多少正经书,小时候都在干农活,但因家里的关系喜欢女红,手艺却很一般。除此之外,她还爱骑马蹴鞠打马球,会拉弓射箭打猎。只是年岁大了,家里又忙,已经好久没去过了。
“我可以陪你去。”穆麟这么说,说到一半又停了下来,他也擅骑马拉弓,只可惜,那是当年的事情了。
“你带我去,我在旁边等你。”穆麟大概只能做到这种地步,便说的有些小心。阿音心里刚刚有他,他不能让阿音觉得他麻烦。
穆麟的想法总有些不堪,但他也不敢说,就这么闷着。就怕说了以后,将面上的一层挑破,陆闻音一根筋的脑袋转过弯来发现——这个夫婿是买来的,不中用,留了种,就能换一个。
他歪着脑袋的样子被陆闻音看得一清二楚,只觉得他有趣,便继续很轻松的说道:“我学拉弓骑马,完全是因为进京当年遇上山匪,被吓怕了。当时又一支弓箭射来,救下了我和娘亲,便觉得应该学一些本事。”
“你进京还遇上山匪啦。”穆麟说这话完全是因为担忧。
“已经过去多少年了,有什么要紧。”陆闻音笑了一声:“那应当是……文天二十四年的事情了。”
“文天二十四年,今年是文天二十九年,五年前。”穆麟掐指一算:“你当年十二岁。”
“对,我十二岁跟娘亲上京。”陆闻音嚼着糖葫芦点头,也不知他为什么这么说:“那时你十五,是么?”
穆麟恍然一抬头:“是,当年我十五岁,刚刚领了皇上赐的满月弓。”
当年的穆麟,从皇宫出来,意气风发。
他领了皇帝赐予的满月弓,又名唤满月郎君,年少稚气的脸上写满了得意。
有如此恩荣,一时皇城内的富家公子也纷纷迎合,其中就包括驻守皇城皇城司将军家的小儿子,冯与兰。
冯与兰也拿了家里祖上亲传的弓,牵了一匹顶好的马,说是要跟穆麟一起出门打猎,见识见识他的弓法。
穆麟想也没想就同意了,左右又邀了几个有名有姓的官家公子,一起策马出门,赶巧,就遇上了山匪。
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人,锦衣玉食的养着,哪里遇上过山匪,冯与兰远远看着那山匪正在欺辱一对母女,便想着趁他们没发现打马回头,却被穆麟一拦:“这有什么可怕的。”
其实说这话的时候,穆麟的心也快跳到嗓子眼了。
可那是他恣狂嚣张已极,恨不得现在就往焉支山封狼居胥,哪里会为一个山匪回头。
还没等冯与兰有话可说,他便挽弓一射,刚巧中了山匪头头的马足。
匪头滚落马下,引来一片叫好,周围其他山匪怒目横生,转头看向他,他又是一弓,洞穿左侧一八尺大汉的脖颈。
血溅三尺,引来众人惶恐,冯与兰吓呆在原地,却见穆麟抽出了腰间的佩剑。
“我知晓有绿林好汉劫富济贫,却不曾见真有人欺辱良家妇女。”穆麟说这话只是为了自己的英雄气,其实他根本没瞧见那两个良家妇女长什么样子,往哪里去了。
他直视那些人的眼睛,轻点马背一跃而起,顷刻间,剑尖便落在了地上匪头的眉心当中:“要么,叫你的兄弟们赶紧滚,别饶了旁人进京的路。要么——”
穆麟也是侧着头,冠玉如星,一点长发从眉侧飘过:“你与我打一场,看看你们究竟能留下几条命。”
少年意气冲霄去,一人可拟一江湖。
山匪或许是被他的话吓破了胆,也或许是见他武艺卓绝,的确难以抗衡。总之,自那日期,京城外的山匪消停了不少,而穆麟自此,又留下了不少传说。
五年后。
坐在轿子里的穆麟掰着指头算当年的逸事,竟然为自己年少的张狂很是不好意思,拿兔毛大氅捂着脸,把自己完全的包了起来。
陆闻音惊喜异常:“这么说来,是你救了我和娘亲?”
“大概是吧。”穆麟还在为当年自己得意洋洋说出来的语句而感到尴尬,老实的说出了当时的真实心理:“其实当时我也挺怕的,那毕竟是杀人啊,我也吓呆了,只是强撑着。还好当时那些山匪跑了,否则那么多个,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打过。”
穆麟捂着自己的脸。
他现在没了少年意气,多了好几分自知之明。
他终于能承认他当时就是在装逼。
“可他们跑了,那就是你赢了。那可是山匪呀,你是行侠仗义的英雄。”陆闻音很高兴的揉着他,试图把他从兔子毛里揉出来:“你不仅救了我,还救了我娘。”她又重复了一遍,显然很在意这件事:“这么说来,我嫁给你,是报救命之恩,实在是天作之合。”
“是吗?”这句话对穆麟有用,他从大氅里抬了头。
虽然看不见,还是眨巴眨巴了眼睛:“阿音觉得是天作之合?”
“自然是。”陆闻音脑袋耿直的很,什么男欢女爱她不懂,成亲么,不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若有人救过她,甚至于救过她娘亲的姓名,那她不要说以身相许,当牛做马都行呀!
这很合理!
陆闻音这个人,很讲道理的!
虽然穆麟期盼的不是道理,而是旁的东西。但陆闻音知晓此事后,明显更加亲近他。他感觉到陆闻音往他身边坐了坐,又念叨了一句:“看来是老天有道,让我嫁给你报恩,这真是天作之合。”
“是天作之合。”穆麟很用力的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T T没想到我一个无名小作者写到这里就有人给霸王票和营养液了,实在太感谢了。感谢在2022-11-27 15:17:16~2022-11-28 17:28: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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