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麟将糖葫芦吃完,还是捻着那根签子。
他记得小时候母亲还在时,集市上买东西回家,总爱给他带个小玩意儿。待到父母病逝,这种事便再也没有过。
由此可以推论,陆闻音会做这种事,心里有他。
有他就好。穆麟正满意着,就见陆闻音差人来问他缺什么,原话是:“我家二小姐见你每日呆坐也是无聊,想问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二小姐说,你往日是探花郎,琴棋书画必定样样不差,如今书画难有,琴的话,暂且找不到什么好琴,不如给你做一个棋盘,让府上懂棋的来与你对弈,你看如何?”
虽然是询问,但问的时候,棋盘已经到了。
檀木棋盘散着香气,上头十九道棋路被刻了沟纹,黑子为方白子为圆,他这么个瞎子也能自己下几局。
他的手指从棋子和棋盘上略过,上头所有的棱角被磨平,不管怎么触及,都没有一处扎手的地方,当真是仔细。穆麟想起自己的琳琅院,当初眼睛刚瞧不见,还不习惯,把吃药的碗摔出一个豁口,嫂嫂懒得给他换新碗,就一直这么用着,豁出来的缺口将他嘴角划伤了两三次,他这才养成慢慢摸索的习惯。
病因自己而起,因此穆麟总觉得太过急躁而受伤是他自己的毛病,但到今日,他摸到了棋盘沟壑的转角,发现那里都被细细的磨圆。
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当初兄嫂太过刻薄,还是陆闻音太过体贴人心。
大抵两者都有,但穆麟不愿去抱怨兄嫂的不是,毕竟照料他一个残疾半年,请遍了大夫,已算尽了兄弟之谊。他更愿意去感谢陆闻音心思缜密善良,他向来人道谢,却不知自己有什么可以交还的谢礼,思来想去,只摸出了这个月的十两例银。
来人笑了:“姑爷快自己收着吧,小姐不缺钱。”
“哎。”他有些窘迫的点了头,听着人走出门去,才叹出一口气来。
他今年二十岁,陆闻音十七。
夫人送他一个仔细的好礼,他竟连礼也回不过去,着实难堪至极。
他红了脸坐在轮椅上,浅竹回来,还以为他发了烧。谁知道他一句话不说,卷到了被子里。
“姑爷。”浅竹心思通明:“姑爷若是真想给二小姐做点什么,不一定要值钱,是心意也可以。”
心意?
什么心意?
但对陆闻音来说,钱就是心意,她出门从庄子上回来,想着冬日越来越严寒,便找了个布行兜了一圈,看见两缎不错的淡青色织锦。
布行的老板将这匹织锦吹的天花乱坠,说是:“雨过天青,山峦与云处叠嶂方有的颜色,最适合这种如玉的公子。”
陆闻音摸了摸,是像碧水青竹一样的好料,只可惜:“他看不见。”
“看不见?”老板一时半会儿没听懂。
“就是瞎啦,两只眼睛都瞎啦。”云雀在旁边补充。
“喔——”老板在旁边想着说辞,有些失落:“可惜了,这么好的料子,他看不见。”
“我看得见就行。”陆闻音又道:“他是穿给我看的,我觉得好看,就可以。”
布行老板斜着眼看了她一眼,都听说陆闻音娶了个丈夫,可没想到娶的这么板正,真不知道那赫赫有名的探花郎是不是得在他家读女戒——要不怎么从来不见出门呢?
不对,他刚才又说瞎了眼睛?是说那个探花吗?布行老板脑内千回百转,手上的活不收,嘴皮子也利落,摸着不了又找到了这一个去处:“可这用料柔软,十分贴肤,对瞧不见的人,穿起来也舒服。”
“越是看不见的人,越在意手上的触感。”老板循循善诱:“你在这里头再绣一层最软的棉,我看,正好。”
陆闻音很以为然,随手抱回了家。
云雀在后面一边跟着一边碎嘴:“这布料可是咱们布庄里少有的青料,他又看不见,您非得给他。”
“他穿这种竹青色好看。”陆闻音言简意赅的回,还反问:“你不觉得吗?”
“入赘同妾不同妻,就算暂时不合离,也不就是摆在偏房的一个妾嘛。”云雀道:“买这种一尺一金的料子做什么?我看用普通锦缎替了也就算了。”
“咱们是京城第一皇商,怎的这么小气?”陆闻音问。
“我还听说小姐给他备了棋盘,磨的工匠一个晚上没歇下来。”云雀说:“也不知道您为什么要这么急。”
“琴找到没有?”陆闻音又问。
“那还没有。”云雀说:“长雁是古琴,算是穆家的传家宝,同类的十分罕见,要到整个京城、不,还得倒江南去寻呢。”
“那就先去。”陆闻音道:“找到之前,不必告诉他。”
“哦……”云雀点点头,有些不解:“二小姐,你为为什么对他这么好啊。”
“我……”陆闻音想了想:“我只不过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罢了。”
是涌泉相报吗?陆闻音不说,云雀不敢问。
陆闻音自小长在乡间,陆老爷在京城发财的时候,她在乡下割稻子。母亲吴淑娘人如其名,贤良淑德,长得漂亮性子也好,每日在家洒扫庭除,洗衣做饭,但却干不了外面的活,听到乡下人编排她丈夫早死了,每个月寄来的银子是姘头给的,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还是陆闻音厉害,她在猪圈里干完活,把大门一开,挥着赶猪的棒子就冲出去。
几只又黑又大的猪拱的那些碎嘴婆娘满村乱转,家里的大黑牛也在后头瞪着眼睛。这下村里才没人敢欺负他们孤儿寡母。
等到陆秉重修书一封,说家在京中已有根基,请娘两上京团聚,也是陆闻音收拾家当,撇开眼红的街坊邻居,说了句祖宅不可丢,将房子一封,把黑猪卖了换盘缠,大黑牛却牵给了村口庙里的有威望的大师父,让他帮忙盯着祖宅不被他人霸占。
一桩桩一件件做的妥妥帖帖,看起来哪里像是十几岁的小女孩,当时人们都说,若他是个男子,考个功名,也必定是能镇一方的好官。
在后来上京,一路上难关自不必说,吴淑娘一个内向的女子,是什么都打理不了的,哪怕落脚在店,掌柜的咳嗽两声想要几两银子打点,吴淑娘全然听不懂,还得陆闻音想办法应付过去。
可吴淑娘再怎么不懂,对女儿也是全心全意,二人进京前最凶险的事就是遇上山匪,悍匪一身黑衣,见到母女两个具是天姿国色,马上动了歪心思,就算把所有盘缠搭出去了也不管用。吴淑娘跪下给人磕头,说自己已是妇人,带走她就可以,她家小女儿干干净净还有大好的前程,千万别动她。
吴淑娘一边说,还一边给陆闻音使眼色让她跑,在吴淑娘看来,陆闻音活泼好动又跟男孩儿一样有力气,一定能飞也似逃出去。可她不知道,正是她这个举动,让山匪对陆闻音更感了兴趣。
那时陆闻音刚刚长成,脸上还有一团没褪的稚气,与吴淑娘一样生就一张鹅蛋脸和杏仁般的圆眼睛,但那眼睛里有女子少有的坚毅。
山匪相互一琢磨,一打马往陆闻音的方向进,吴淑娘没有别的办法,抱着她死死拦住,眼看马要从头上踏过去。
只一箭,先穿马蹄,再过发簪,叮一声钉在树上,尚有金铁争鸣。
“快跑!”陆闻音很是看得准时机,拉着吴淑娘就往山坡另一边跑。她只听见后头传来了厮杀之声,不过厮杀很快就停了。
大概是不巧遇上府衙巡逻了吧,她一直以来都这么想。
这件事能让她记忆深刻的,就是娘亲跪在地上磕求那些山匪,已经抱着她想要保护她。
天底下若有谁还对她好,那便是娘亲了。
可是娘亲已经死了。
她当初好不容易跟娘亲盼来了好日子,娘亲坐在主座上,被当初还是赵姨娘的赵染宁敬了一杯茶,此后就病了。
连绵病榻几年,虽然她是嫡女,但也抵不过花枝招展赵姨娘的威风,母亲吴淑娘又说:“你爹爹事务繁忙,不要给他添太多麻烦。”
陆闻音听了母亲的话,她有母亲看顾,不怕外人怎么说。而等到母亲病逝,她的天塌了。
能照顾她的屋檐倒下,赵姨娘扶了正,她唯一能摆出台面的陆家嫡女,也变成了平平无奇的陆家二小姐。
自此以后,谁能帮她一把呢?
饭桌上摔筷子,厅堂上骂人,她一个姑娘家,也不想的。
当时挥着棒子赶猪吓人,她也被人叫做野丫头,她不想穿着花裙子在家里绣手帕么?世事逼仄罢了。
听闻入赘郎君是个残疾,她只当做独行的苦日子上再添一份苦果,可没想到,这个郎君竟然真的有点用。
她着急到每天睡不着的时候,到了穆麟的房间,她能看见穆麟那对灰色的眼睛睁开一点一点寻着声音落在她身上,然后小心翼翼道:“我倒是有一个见地。”
说的含蓄,实则韬略在胸,又是点睛之笔。
陆闻音想着想着,竟然微笑了出来。
云雀猜不透自家小姐竟然能从几年前回忆到现在,思来想去,觉得小姐只能看上穆麟一点——
大抵是因为穆麟实在好看吧。
他若能穿上青色的袍子,坐在那里,的确与戏文里的周公瑾不相上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