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烦忧

年节前两天,陆闻音在庄子上处理杂事,很快听到了江南织造传来的消息。

主事张帆远加急递信而来说明情况,并表示明年开春后会上京拜见,所交信函抬头所书的并非锦云庄陆秉重,而是陆二小姐。

加上户部织造局员外郎名为穆衍,陆闻音只要不傻就知道是谁在其中费了心思。她从来是个有恩必报有债必偿的性子,猜到穆麟回家名为贺寿,实际上是为她托了这层人情。

陆闻音策马立刻回家,赶到偏院,院子里张灯结彩的准备过节,浅竹忙里忙外的准备新年的布置。而那只大兔子则坐在暖炉旁发呆,听见她的脚步声,只是抬了抬头,笑着说了声:“你来了。”

他似乎呆坐了很久,衣服都压出了褶皱,陆闻音察觉到不对劲,轻声问:“你怎么不弹琴了?”

穆麟没回答。陆闻音又环顾四周找了一遍,发现没有琴的踪迹,便皱着眉头问:“你琴去哪儿了?给穆家了?”

穆麟笑了笑,似乎很不在意的:“我本就不太擅长音律,又每日在这里养病,如此好的琴,还是给穆衍更合适,往后他生儿育女,也好继续在穆家传承。”

一句话里有三四个借口说辞,陆闻音也不是傻子,看不出来他对那琴的在意。陆闻音原本只是心中一暖,没想到这么个夫君竟然能帮自己解决如此难题,现下甚至觉得有些亏欠,他为了帮个忙,搭进去了那么宝贝的一张琴。

那可是他从穆府唯一带出来、唯一属于他的东西。

陆闻音在他身边搬了凳子,伸手烤着火,仗着他瞧不见,仔仔细细的打量着他,只是陆闻音实在不是什么会说软话的人,闷了半天,只道了一句:“你如此帮我,我自然感激,这份恩情,闻音绝不会忘。”

这话说得,不仅不像是结发夫妻,更像是梁山结义。

穆麟听了也是一愣,摇摇头笑道:“你我虽不能算是夫妻,也不至于一体同心,但怎么说也是一个屋檐下的人。我托你的福能有安身之所,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最多算帮个忙,恩情算不上。”

“可从未有人这样帮我忙。”陆闻音从来坦率:“我父亲平衡家眷,不会在赵夫人面前对我过多偏袒。锦云庄见我是女子,不使绊子已经很好。只有我母亲,就是去得早……”

说到此处,陆闻音声音渐弱。

穆麟有些动容,他也不知应当做什么,只是伸出手,将旁边放着的糕点拿出来:“母亲在天之灵见你有今日的本事,定会欣喜。我也不知这是什么糕点,只是甜得很,也软糯易食,你辛苦劳碌这几天,要不要吃一些?”

他说着,摸索着位置,将糕点递到了陆闻音的身边。

陆闻音接下,道了声谢,将糕点送进嘴里,竟觉得格外香甜。

“我知道你小心谨慎,是害怕身无着落,无家可归。”陆闻音对他道:“你来我家入赘,想必也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实在不是一个好去处。你如此助我,我绝不会辜负你的好意,若哪日合离,我一定给你安置宅院奴仆,也可与你说亲谈媒,娶一个真正的贤妻。你放心,只要我陆闻音在一天,你必定能好生安养,也替你们穆家好好传宗接代。”

她说完,也不管穆麟能不能看见,抱拳行了个礼。

穆麟听得脚步远了,也坐在轮椅上不说话。

浅竹抱了新碳火从外面进来,看见穆麟怔怔的看着前方,面容似有忧虑之意,便关切道:“姑爷怎么了?刚才我见小姐来,可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

“不,没有,是好事。”穆麟道:“陆二小姐许我合离后宅院奴仆,一世安养,还能归位穆家,是天大的恩典好事……”

浅竹看他欲言又止,接道:“只不过?”

“只不过……”穆麟却是摇了摇头,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没什么,没什么。”

他团在那里,像是受了什么重伤。

也像是一直兔子在轻轻舔着伤口。

他的脑子告诉他这是恩典,免了自己流离之苦,以后大概是不必做在城隍庙前乞讨的梦了。

可他就是觉得不高兴,空落落的。

就连浅竹将酒暖了放在他面前,他也没动过。

当初年少轻狂,纵使媒人踏破了门槛,他都没理过。琼林宴上公主对他一见钟情,他也只当是一桩逸事,没有放在心上。

事到如今,他被困在听音别院的四方别院里,世界只剩下了陆闻音一个人,反而对这个夫人多有注意了起来。

都说人落魄方知冷暖,从落魄至今的情况,和以后落魄的预期来看,陆闻音应当是对他最好的那个人了。

虽然她不常来……

虽然她不怎么搭理自己。

瘸腿又眼瞎的兔子穆麟,窝在床上,不知念叨着什么。

另一边,陆闻音回了厢房,云雀端了枸杞燕窝汤来给她进补,一边与她添羹一边闲聊似的说道:“我们二小姐真是吉人自有天相,赵夫人给的这般难题,也顺顺利利的度过了。”

“顺利么?”陆闻音抬头看了一眼别院的方向:“是有人在帮我罢了。”

“谁呀?”云雀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见了那个小小的偏院,瓦破墙残,清清冷冷。

“是他?”云雀有些惊讶:“他不是瞎了眼又动不了么,如今只能在偏院养一条命,还能帮上小姐?”

“毕竟是探花郎。”陆闻音想了想,叹了一声,一半是对穆麟审时度势的佩服,另一半是对他寄人篱下卑躬屈膝的叹息。为了讨好自己,竟然连祖传的琴都搭了出去。陆闻音也不是天真烂漫的傻姑娘,她早就看得出来,穆麟是为了在这府上有个安身之处才如此作为。

说的不好听点,跟一只在门口等着人捡的小狗没什么两样。

只不过陆闻音的个性,向来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旁人给一份薄面,她更是礼重三分。她想了想,让云雀将这枸杞汤分一半过去。

“吃穿用度暂且不亏,但凡穆麟要什么,就给什么。”陆闻音想了想又道:“他如今整日无事可做,难免烦忧,我得想办法,还他一把好琴。”

这个时节,烦恼的除了穆麟与陆闻音,还有陆秉重陆老爷。

他肯花一万两买一个赘婿,说到底,是为了让女儿能生几个聪明过人、皮囊也好的姓陆的孙子。

陆秉重自认还算硬朗,到时候等孙儿长大,由孙儿们继承家业,这陆家也算是后继有人。

可如今几个月过去,穆麟住进了偏院不说,陆闻音的肚子没有一点动静。赵夫人在旁边挤眉弄眼的开口:“既然都落了红,那就是行了夫妻之礼,这么久一点消息没有,该不会是……生不了吧?”

穆麟生不了……陆老爷子还真没想过这个可能。

他听赵夫人说完,摸着胡子想了半天,觉得好像是有这个风险——残了,残的是腿,谁知道有没有残到那条腿上去?

“毕竟咱家姑娘您是知道的!二小姐身体那么好,不可能怀不上!”

赵夫人说的信誓旦旦,陆老爷子眉头紧皱。

要是陆闻音是男人,穆麟是女人,那好办,纳妾就是了,可偏偏穆麟是丈夫。夫家不能生,女人多半也只能从一而终,可穆麟是入赘的呀,让他来就是为了下崽,现在生不了,跟不会下蛋的母鸡有什么区别?

这天下午,趁着陆闻音不在,陆老爷偷偷摸摸来了偏院,说要跟穆麟谈谈。

穆麟有些讶异,但他对这个老爷子印象还不错,躬身拜了,安静的听他说到底怎么回事。

可没想到一开口,就是生孩子的事。

穆麟差点没噎死过去,他跟陆闻音都没同房,当然不能生,只不过这件事,怎么也不能往外透露。

“麟儿啊,爹跟你说句实话,爹找你来,就是为了给二丫头生儿子。”陆老爷在房间里转圈圈:“若你生不了,那就……那就……”

穆麟蠕噎了两下,问出一个词:“合离?”

“哎,对,合离。”陆老爷说:“听起来也好听。”

穆麟点点头,在袖子里的手抓紧了衣服。

说是合离,但入赘的女婿没生孩子就被合离出门,谁都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最主要的是,到那时候,怕是一个会担心他冷不冷饿不饿的人都没有了。

“好。”他思来想去,还是点头。毕竟,他也没什么说不好的资格。

“既然你没有意见,就抓把劲,努努力。”陆老爷还算是温和:“只要今年能怀上,爹给你发红包。”

怀孕给男人发红包,闻所未闻,让穆麟哭笑不得。

可这的确是一个问题。别人一万两银子花出去,就是为了生个大胖小子的。他若是不能让陆闻音生,确实没有任何价值。

但怎么生呢,他不想强迫陆闻音与他同房,免得好像玷污了人的清白,再说,他这个身子,万一生出个不好的……如何向陆家交代?

他在轮椅上如坐针毡的待了一天,等晚上陆闻音回来,整个人都僵硬着。

陆闻音今日是出去采买了些新鲜玩意儿,带回来两串糖葫芦,正准备来偏院喂她拿过探花的大兔子,就见他一动不动,比刚来那会儿还僵硬。

“你怎么了?”陆闻音问他。

穆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浅道了句没什么。

可陆闻音比他精明的多,早从那双颤颤巍巍的眼睛里看出了小心。她威胁若是不说的话,就不给他今晚的晚饭,这才把穆麟的嘴撬开,听到生孩子这件事时,陆闻音没有穆麟想的慌张,反而是哦了一声。

“对哦——是该生了。”

坦坦荡荡,倒显得穆麟小人之心了。

“可我与你……”穆麟欲言又止:“又不是夫妻,迟早要合离的。”

没想到陆闻音一声笑了:“怎么,成了亲摆了堂,这还没合离呢,你这是不认夫人了?”

“我身体残疾,又无用,着实配不上你。”穆麟说的情真意切,虽然话说的样子快哭了:“你明艳动人,富可敌国,又有那么多勋贵前来提亲。若我还是探花翰林,与你在一处倒还般配,可我如今这个样子,莫说求个前程,连这院子大门都出不去,你守着我这么一个废人,不委屈么?”

“委屈啊。”陆闻音说的毫不犹豫。

穆麟万念俱灰,这下真的快哭出来了。

“可你好歹是个探花,脑子总是聪明的吧,把你嫁过来,总得留个种再走啊。”陆闻音说的直白又坦荡,穆麟一下子羞红了半张脸,眼泪就藏在眼角边。

“就……就留个种吗?”他小心翼翼的问:“孩子没爹,不合适吧?”

“好像是不合适。”陆闻音这才反应过来:“可留着你有什么用呢。”

陆闻音问这句话,其实没怎么过脑子。

只不过顺着形式问了一下去,可穆麟却当了真。

是啊,有什么用呢,普通人家的丈夫,就算出息少些,也能下地干活、看守家门,拎孩子上学堂吧?

他呢,出个房门都得人推,到时候有了孩子,连他长什么样都瞧不到。

“你当初,是怎么同意嫁给我的啊?”穆麟叹出一口很长的气,垂着头,心灰意冷。

陆闻音听不懂他话里几千个回转的意思,只是径直答:“爹跟我说,成婚了就让我继承家业,生了两个孩子就不用管了。反正都是生孩子,跟谁生不是生。”陆闻音也不遮掩:“云雀也劝我说,来个事多的,干涉庄子上的事还麻烦,现下这个肯定起不了什么幺蛾子,放在院子里养着就行了,又不是养不起。”

合着还是个工具人。

但从这个工具理由来听,穆麟竟然听出了几分自己的优点来。

“这么说……你……你只是要个能生孩子,不惹事的?”穆麟这句话问的大胆,但又更小心了些。

“好像是。”陆闻音咬了一口冰糖葫芦,想了想。

“哦……那你看,我就不惹事。”穆麟听着,有点儿谄媚的说,希望陆闻音能把他搅乱宗祠的事忘掉:“那你往后在庄子上忙,我在家里看孩子,我念过书,虽然看不见了,但记在脑子里,我能教孩子读书背诗,说不定,也能中个进士。你要是再选赘婿,能有几个正经读过书的人入赘,更别提探花,三年一进士,进士三登科,就算不能试图,教咱们小孩,总也是能教好的。”

陆闻音咀嚼着糖葫芦,突然觉得这是个道理:“好像,有道理。”

穆麟听出了希望,趁热打铁:“你看,其他男子,若是肯入赘的,必定没什么本事,生下的孩子,不见得好;有本事的,亦不会屈尊做小,来日或许会对陆家有祸害。你瞧我,我这辈子已是如此,不会与你争什么长短,若是来日有幸,上书一封,说不定,皇上念旧,还能给咱们的孩子请个官职。”

“我爹爹也这么说。”陆闻音觉得穆麟讲的很有道理:“他说我与你,似乎很是合适。”

“这便是了。”穆麟点头,甚至做出了最大的让步:“我在屋子里出不去,你去外头结交也好,玩耍也好,我亦管不着。只要……只要孩子是我的。”他很快转了个弯:“当然,跟你姓。其余的,你了不起……多与几个……他们至少是个正常人……”

穆棱的声音越来越低。

还是陆闻音一语落定:“好女不嫁二夫,到没有朝秦暮楚的道理。”

以退为进,穆麟长出了一口气。

“别担心了,我觉得你挺好。合离么,暂且先不论了。”思来想去,陆闻音点头,为这段姻缘做了一个评价。将另一串糖葫芦塞进了穆麟的手里。

穆麟接了这么个“礼物”,心中小有惊喜,他咬着糖葫芦,从里头品出了好几分甜味来。他在心里念叨,倒不是喜欢一个女子到了这个地步,是往后有了稳定的衣食保暖才如此高兴。

虽然这陆闻音,的确对他不错。还惦记着给他点心吃。

不过陆闻音又道:“只是同房的事,暂时不急。催你生孩子多半是赵娘的主意,她见我这几个月握的账本越来越多,肯定想着趁我怀孕,让她那两个弟弟趁虚而入呢。”

陆闻音冷冷一笑,将吃完的签子扔在地上:“不就是想抢位置么,让她给我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