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长雁琴

穆麟的轿子摇摇晃晃,总算也停在了穆府的侧门边。

浅竹前去递名帖,相互问询之中,才知道侄儿穆衍不仅在户部深受重用,更是与户部尚书家的女儿定了亲,节节攀升,前程无量。

穆麟仔细听着,两只手藏在袖子中,放在不良于行的腿上,点点头,只说了几个好字。

“穆家如今翻修了旧宅,成了三进三出的大宅院,好生气派,如今琳琅院也改作了穆衍新婚的婚房,只等岳家小姐嫁进来。”

“成亲的日子定在四月,穆家双喜临门,道贺的人踏破了门槛,就连内阁大学士也下了礼,说恭贺穆大人新婚在即,前途无量。”

穆麟又道了一个好字。

怎么不好呢,升官娶妻,贺寿拜喜,再好不过。这么多大人物,他来,的确是唐突了。

他已不是穆家人,把空着的房间留给岳小姐当新房,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他恍惚想起自己成婚那天,除去陆家铺了满街的锣鼓,道贺的人,一个也没有。昔日的友人、同门,也在那一刻起,跟他断了来往。

瞎子入赘,和官员娶妻,终究是两码事。

他懵懵懂懂的听着,又听见下人多说了一句,穆衍在户部,分管的是江南织造,与他们走的很近。

穆麟这么一听,精神抖擞了起来。

大周的皇商,分管织造布匹的,自然不止陆氏一家,陆家主要负责从各处运来绫罗绸缎,供给皇宫和京中显贵,而江南织造局,则是靠海吃海,运送绫罗绸缎前往邻国,赚取白银回周。

商路虽然不同,做的事情却是一样的。

若是能打通这层关系,说不定能借调江南织造剩余的料子,来填补陆家云锦庄的亏空,就算填不满,或许也能有个大概。

思及此处,穆麟便觉得这一次来的不亏。

穆麒早听闻穆麟来了,让轿子在门口停了一个时辰,就是想让穆麟识趣的离开。可穆麟打定了主意不走,穆家也不好意思上门赶人。还是穆衍识礼,知道自己的官职是因小叔叔的祸得了福,便求了情说,小叔叔从侧门来,已经很是知礼识趣,何必在门口晾着,万一感了风寒反而不好。

穆麒则哼了一声:“你以为他真是来拜寿的?不过是借了个由头,来这儿有求于你我罢了。”

穆麒当初将这个弟弟送走,就是为了送瘟神,这会子倒好,还往回来找了。现在穆麟是陆家的人,内宅的事他怎么也不好出手,若是外宅……

外宅关他穆麟什么事?他安心养着不就完了吗?

只是穆麟耗的实在太久,穆麒也怕这个弟弟出什么岔子,还是让人将他带了进来。下人出来接他,轮椅在府内打了三个弯才到厅堂,果然已经与昨日不同了。

他到堂前拜过,穆衍到底还是拱手称了声小叔叔,穆麒就没这么体面,坐在椅子上吹了一口茶,一边喝一边说道:“既然身体不好,就不要总折腾了,免得给陆家添麻烦。”

话里话外,意思是能别来,就别来。

穆麟什么心思,不会听不懂哥哥的话。要在往日,他必定退避三舍大门紧闭,免得出来遭人白眼,可今日,他硬着头皮也得来。

“就算是入赘别家,也应当对长兄有所敬意。”他面皮薄,羞的红了脖子,还是硬生生低头道:“因此还是来与哥哥祝寿,另外,也恭祝穆衍新婚大吉。”

“你如今是陆家的人,不改姓只是陆老爷给你留个面子,因此也不必说什么哥哥弟弟之间的话。”穆麒很想把自己与他的关系撇清:“不过你在陆家倒是过的不错,穿金戴银的。”

穆麒的眼睛从他身上扫过,通身的富贵,一看就被养的很好。倒让穆麒有些酸意,不过想到是低声下气给别人家祖宗传宗接代换来的,心里就平衡了许多。穆麒撇着眼睛,把穆麟从头到脚看了一个遍,想知道既然如此富贵,究竟能出多少贺礼来。

果不其然,穆麟递上来足足十尺有余的烟罗绢,当真是一份好贺礼。

穆麒打量了布匹,又打量了一眼衣着华贵的穆麟,心想自己这个弟弟居然在闺房里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将陆二小姐哄的这般高兴。又看向了他手上那个翡翠戒指问道:“穆麟,哥哥看你手上这戒指成色不错,你眼盲多有不便,不一定照料得好。倒是你侄子大婚,刚好缺这么一枚合适的。”

这个时候,穆麒倒是兄弟相称了起来。

一旁的穆衍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成婚的礼已经备好了,不劳爹爹和小叔叔操心。”

穆麒很不满他这个脑子僵硬的样儿,想着穆麟已经掉进了金窝窝,拿个戒指也是无妨,否则一个废人站这么大便宜,也说不过去。

不过穆麟抿了抿嘴,似乎没有给的意思,过了半天才道:“这是陆二小姐的东西。我不过是穿着罢了。”

这话说的窘迫,穆衍道了声无妨,而穆麒只是淡淡一声:“哦。”

这一声带了个轻蔑的鼻音,失望之余,心里又畅快了许多,料想到他一个赘婿果然只是被打扮体面端了出来,实则没有一点权柄财柄在手上。穆麒撇了撇茶盖,重新用眼角瞧着他,没有给他也上一杯的意思。

穆衍有些看不下去,着人给他端了好茶来,说道:“二叔难得回来一次,这么拘谨,倒显得生分。在有几日侄儿就要大婚,还请二叔一定要到。”

“都说他已经是陆家人,成天往我们家里跑,成什么体统,也不怕陆家嫌恶。”穆麒说的好似为他着想一般:“不过,既然身体已是这样,何苦来来回回的跑?你差人送来就好了,现下夜深露重,我们又没有留你的卧房,你还是早些回去,免得二小姐着急。”

他说的委婉,似乎是要送客。

穆麟连忙拦下,脸上已经红的要滴出血来,摸了半天,终于还是从身边摸出了一个布包,手指局促的揉搓着:“其实……确是有忙想要兄长相助。”

“这……”穆麒一副为难的样子:“寻常人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算出了什么事,万没有娘家再插手的道理。如今你还是入赘,我们就更说不上什么话了。”

“陆家待我很好。”穆麟措着词,说话声逐渐低了下去:“不是为了这个。”

“那能有什么事?”穆麒不解。

穆麟局促的不知所措,但终于一咬牙把话说了出来:“陆家庄子上缺了些布,我听闻侄儿在户部与织造局有些关系,若是能借来调度一下度过难关,穆麟感激不尽。”

穆麟桀骜,是从来不晓得什么叫低头的。

纵使当年身残,也憋着一股气,没给谁什么好脸色。

到如今为了陆小姐低声下气,把穆麒都吓了一跳。他看见穆麟的脸涨得通红,显然少有这样为人说话的时候,又见他将布包一点点解开——

是那把长雁琴。

原本归属于穆老爷子的长雁琴,是五代时期留下来的古物,亦算是穆家的一种见证。

穆麒不学无术,穆麟则天资聪颖,老爷子便将长雁琴送给了他,这也是他唯一带上轿子的东西。

这琴极好,音色古朴厚重,又有高祖爷在上头的题字,穆麒见他落在穆麟手里,总有些嫉妒,而穆衍风雅,想要许久,见他带去了陆家,还有些可惜。

今日再见,眼睛有些亮了。

穆麟又道:“虽然陆穆两家,也不能算有正式的姻亲,但如果陆家有什么不测,于兄长和内侄总不是好事。”

他将琴放好,递给穆衍:“若是侄儿能有所相助,穆麟身无长物,无以为报,便将琴托你保管,你看如何?”

穆衍接过琴,终归有些不好意思,问道:“二叔舍得?”

穆麟自然不舍得,他的手上还残留着这把琴的余韵,但也很肯定的点头:“一切拜托侄儿。”

穆麟说完,便着人将自己带走。

装他的小轿从侧门刚出,就听见宴会开张,宾朋而至。

“穆大人——年少有为——”

一声道贺,从外头传了进来,入了他的耳朵。

天色将晚,或许穆府已经升了满院的灯火,他只是偏过头,不去听,沉在一片黑寂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