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麟在偏房里,一晚上被冻醒了两次。
等到了天亮,房间里逐渐暖了起来,他以为是天明的缘故,听见声音,才知道是小厮送来了暖碳。
理由么,简单的很,怕他死了。
穆麟算是恩谢过,便老老实实在偏房过日子——毕竟虽然看起来是罚,也比琳琅院好了太多。
再者说,他一看不见,二行动不便,在哪儿其实不会差太远,无非是床硬一些,房间潮湿一些,睡起来略有些腰酸腿疼,但也不碍什么事。
人的耐性,总是比想象中要好得多。当初脍不精不食的风流少年,终于沦落到抱着硬馒头啃的地步。不过也是,当初是风度翩翩探花郎,如今是坐在床上的瘫子。
或许是看他一人艰难,陆家对赘婿本没有专属的仆人,特地破了例,拨来一个叫浅竹的小厮照顾。
他本是听音别院里扫地做粗活的,因此还算有力气,能把穆麟这么个大男人从床上搬到轮椅上,再搬回来。
对于浅竹的照顾,他很感激,眼盲以后,他真的善于感恩。浅竹却说,这是小姐的吩咐,他不过照办而已。
“是陆二小姐让你这么做的?”穆麟有些不大敢信,但又对此十分期望。
“是呀,要么怎么会找我来照顾您呢?”浅竹道,坐在穆麟身边陪他聊天儿。
“这么说来……”穆麟有些欣喜:“陆二小姐不会休我。”
“那倒不一定。”浅竹又说:“只是腊月正月不该办这种书,小姐说,怎么着也要等开春。”
穆麟一听,又蔫了下去。
浅竹不喜欢他这个窝囊样子:“姑爷,您虽然入赘,再怎么说也是个男人,哪能让二小姐这么搓圆捏扁的。要休就休了,怕什么!”
“话可不是这么讲。”穆麟道出了自己的担忧:“休总得有个去处,穆家不会要我,陆家若是也不收留,我怕是只能去街上讨钱……入赘……总比要饭强些。”
他说的坦诚,这几天他总梦见自己在城隍庙钱讨饭,路过的野狗都得吠他两句。
“姑爷怕要饭?”浅竹问道:“要饭也比当赘婿有骨气呀。”
“是吗?”穆麟半信半疑。
“是呀,小时候我跟我娘从朔州逃荒,一路要饭到了京城,我还让我娘胖了两斤。最后还为了给我娘买宅子,我才卖身给陆家做仆人,等我攒够了钱,可是要把自己赎出去的。”浅竹说的很是自豪,穆麟也对这种孝子很是钦佩。
“这么听来,当初要饭的日子还行?”穆麟在很认真的取经。
“还行。”浅竹认真道:“最多是碗里有蟑螂、睡的地方有耗子,讨钱的时候还容易遇上地痞,他们会让你交卖地费,把你的钱都拿去,若是细皮嫩肉的,还会逼着到楼子里去卖身。”
浅竹说的认真,穆麟越听越心寒:“这也叫还行?”
“还行啊,你揍他不就完了吗!还能从那群人手里抢来点肉呢!”浅竹挥舞着拳头。
穆麟对浅竹的计划又蔫了下去:“那你觉得我能揍谁。”
浅竹一愣,打量了一下自家姑爷。
身单体弱不说,还是个残疾。
他“嗯……”了许久,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姑爷,我觉得您说得对,到这儿当赘婿,最多是想办法卖身给二小姐,您这样的若是上了大街上讨钱,后面有什么事儿,可真就不好说了。”
浅竹说的情真意切,以至于穆麟又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他正在城隍庙门口磕头,刚赚了十几个铜板,就有几个地痞流氓冲上来,抢了他的钱还砸了他的碗,然后把他往青楼里拖。
穆麟吓得浑身是汗,从床上差点跳起来。
第二天,他抱着被子啃馒头的时候深刻的问浅竹:“若我情真意切的想留下来,应该怎么办?”
“既然姑爷打定主意要留下来,那就得搏二小姐欢心啊。”浅竹给他分析:“先不论陆家,单这个听音别院,就是二小姐说了算,我也是做过几次好活,在二小姐面前长了眼,才能从粗使升成二等,来照顾您的。”
“这……博欢心这种事,我怎么会?”穆麟有些羞耻又有些绝望,他脑子里浮现了戏文里的莲花六郎,难道他只能在男宠和乞丐之间选一个么?
“那我教您唱莲花落吧,等您去讨饭的时候,还能多要来几个钱。”
穆麟无语哽咽。
抬起手,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那……那还是讨二小姐欢心吧。”
浅竹笑了,连忙安慰,说什么自古为人妻者让丈夫欢心乃是天经地义,如今他入赘陆家,本就阴阳颠倒,这么算来,好好打扮一番让二小姐喜欢,也是理所应当。
穆麟没什么话好说,裹着狐裘让浅竹推自己到门边弹琴。
门外风雪飘摇,寒风瑟瑟。他一身素白坐在雪中,好一个失意公子如玉郎君。
他本就生的好看,病后脸色苍白身型单薄,多添了几分纤弱,一双眼睛无神的低垂着,坐在暖裘中,像是一只委屈的大兔子。
只是弹了一个下午,多伤心的曲子都车轱辘滚了一边,病兔子快被冻成死兔子了,也不见陆闻音的影子。
该不会她真薄情到了这个地步吧?穆麟有些哽咽。
浅竹看着自家主子这个倒霉样子,也觉得为难,探着脖子往外翘了半天,终于看见了云雀的身影。他正打算喊穆麟再来一首,就看见云雀一个人匆匆的到了他面前,叹了一声:“别弹了,二小姐不在家。”
穆麟的手指在长雁琴上一滑,如今这邀宠的样子都写在脸上了,也不怕问的再直白些,索性问道:“那请问云雀姑娘,二小姐什么时候回来?”
“这几日回不来,庄子上的事烦扰的很,我也不过匆匆来一趟。姑爷还是好好养身体,小心风寒着凉。”
云雀说得简单,转身要走。
可穆麟却不想在这么等下去,便又问道:“二小姐可是出什么事了?”
云雀眼神有些复杂的望了他一眼,从他盲了的双眼再看到那条残疾的腿,心里觉得这句话问的多余。
旁人夫君问起来,多半是能帮着处理解决的,可他一个残疾,知晓了又能怎样呢?无非说一句“辛苦”,听起来更让人心烦了。
只是穆麟再残,好歹也是姑爷,云雀耐着性子跟他言简意赅的说了两句。
无非是赵氏兄弟有极大中饱私囊的嫌疑,一大堆账面不清不楚,一堆货物去向不明。如今离往户部交货只剩下了几天,实在不知道能不能一分不差的填上。
陆闻音这几日急的焦头烂额,也到处找关系托人情,看看能不能多备上一些料子,以防不时之需。她还不敢将此事告诉陆老爷,若是让老爷知道,觉得她处理不了这些事,出师不利,那结果还是让权给赵家。
云雀只拣了紧要的说,目的就是让这只没什么大用的病兔子老老实实在家里吃药,等着陆闻音回来发落。可她见穆麟皱着眉头沉吟了半天,终于开口:“往宫中送年俸这事,赵家是何时让渡给二小姐的?”
云雀不知道他问这些不相干的是什么意思,只是问了便答道:“也不过是半个月的事……”
“一般来说,这么大笔的货款,至少半年前就开始预备,自江南而上了。”穆麟道:“我与二小姐的婚约,也是三月前就开始有了些眉目,二小姐要掌权的事,至少半年,老太爷应该是放出风去了的。”
他的猜测并没有错,只是这有什么用呢?云雀不解,静静的听他说完。
“也就是说,赵家兄弟若是要给二小姐使绊子,半年前就有了这个心思。”穆麟道:“不过,他们想做的绝非侵害陆家,而是从陆家手中拿到那把管家钥匙,这么来看的话,他们只是想给二小姐一个下马威,不会真的有什么疏漏,让二小姐只管把货物点清,不用管账目流水便好,要出事……”
穆麟顿了顿:“那应该也是在下次,更要紧的时候。”
云雀听穆麟说了半天,只觉得讶异。
分明是在院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瘫子,只听她三言两语,便分析到了这种地步。听戏文里说诸葛孔明不出茅庐而只天下大势,这穆麟,难道竟有武侯的三分本事?
不过……
他好歹也是探花郎。
已看习惯了他那个低眉顺眼、闷不吭声的乖巧样子,竟忘了他原来也是那样的风流人物。
云雀将穆麟所说一五一十告诉了陆闻音,陆闻音熬了一夜,细细的盘查了所有的货物数量,发现所有布料多出来了至少两成未报,而且价格虚高,中间有不少银子都流向了不知名的地方。
现在看着还好,等到六月份皇后千秋,又要有大量布匹往宫里送的时候,就会发现银款短缺,料也不足了。
虽然不知赵家瞒到现在是有什么方法补救,但对陆家云锦庄而言,一定是个无妄之灾。
陆闻音坐在账册前,看似平静,但内心已经如波涛般起伏。
她往偏院的位置望去,送饭的人说,穆麟吃了晚饭,已经歇下了,他看着身体还好,只是有些担忧自己的处境,在问着二小姐什么时候回家,什么时候去看他。
“二姑爷对二小姐,真是一片真心呐。”送饭的人拍着马屁。
“屁。”云雀自认为不如诸葛先生,但怎么也是个通情达意的俏小乔:“他那是怕被小姐赶出去无家可归,上赶着讨好咱小姐呢。”
云雀说完,看向了陆闻音。
陆闻音蹙着眉,想了半天,推门而出:“走,看看去。”
陆闻音去看穆麟,自然不是出于什么夫妻之谊,而是对穆麟那番话念念不忘。他能看出来几个月后才是陆家有所灾殃,那么会不会有什么靠谱的法子?
她抬步到了偏院,刚一进门,就看见打瞌睡的浅竹一下子抬了头,往里头喊:“姑爷!姑爷!二小姐来了。”
那语气,跟见着什么大贵人一样。
陆闻音挑开帘子进去,房间狭窄些、潮湿些、清冷些。但毕竟是听音别院的住处,也没差到什么地方去。
只是刚刚入夜,按理说每个屋都该点灯上蜡,穆麟的房间里也分了一日两根红烛一两灯油,足够点上一夜,但这房间里冷冷清清,一丝光亮也没有。
“怎么不点灯?”陆闻音下意识的问。
从房间角落里传来一个有些朦胧的声音:“二小姐见笑,我眼盲瞧不见,但又怕冷,便让浅竹将蜡烛都拿去抵了碳火,反正也用不上。”
陆闻音听了,顿了一下。
她看见脚边,床榻下的半炉黑炭散着点星火,是这个屋子里唯一能见到的东西。
是了,他眼盲。陆闻音并不太关心他,因此他的情况也没往心里放。没有灯,房间里黑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她看了看四周,突然发觉,这边是穆麟每日见到的世界。
一时之间,觉得有些可怜。
但下一秒,云雀将灯点了起来,她便暂时又消了那些年头,她看见穆麟披散着头发抱着被子坐在床上,也不管他是没睡着还是被吵醒,只往床边一坐,问起穆麟千秋寿诞时,贡品的事来。
说清了来龙去脉,陆闻音叹了一口气:“我思来想去,总觉得最好的方法是让他们把东西都吐出来。”
“话虽如此,但不能闹大。”穆麟安慰道:“这怎么说也是云锦庄的事,户部若是知道陆家私下出了这种疏漏,不会管错在谁,一定是先从陆家开始问责。”
这道理陆闻音不是不明白,可这正是最为难的地方,她道:“他们估计是挖了许多年,越挖越胆大,到了今天,得三万多两银子才能填上。若是不把此事说开,逼他们出手,我哪里去找这样的现钱?他们捅这么大篓子,也不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陆家完蛋,他们赵家能有好下场?”
抱怨归抱怨,但情况的确危急。
今日正是上贡的日子,所有的用度呈入宫中,云锦庄的仓库空了一大半,再剩下的,果然已是不足。
方才傍晚,陆闻音归到家中用晚饭,赵世恩与赵世才前来拜访,除去报告此次进呈的事项以外,还将陆闻音好好的夸了一通,说什么有陆老爷年轻时的样子,京中少有女子能与陆二小姐争锋,明年开春,赵老太太便要过六十大寿,他们两兄弟要给老母亲贺寿,便暂且告假一阵子,将一切托给二小姐掌管。
场面做的如此周全,陆闻音想不答应,却被赵夫人话里话外拦了下来。
这么一看,锅就得陆闻音来背了。
不过赵夫人给她留了一个回旋的余地:“不过,二小姐还是相夫教子要紧,若是身体有了什么喜事,忙不过来,我家兄弟还是会来帮忙的。”
这话的意思,是要么获罪,要么让位,二选一。
陆闻音吃完饭生了一肚子气,回去的路上踹了一路的树,又在屋子里打了半天的圈,实在没办法,才来找了穆麟。
“三万两。”陆闻音叹气声比说话声大:“我上哪儿找这么多钱去。”
穆麟沉默不语,他欠陆家的一万两便是天文数字,三万两,他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银钱。
得把他抵了三次才行呢。
“若你值三万两,我今个晚上就把你当了。”陆闻音似乎也在盘算着卖他。
两个人相顾无言,穆麟是真的担心陆闻音把自己卖了换钱,只是整个京城除了陆家,找不出第二个这般的冤大头来。
陆闻音又坐了会儿,看穆麟也不是摇钱树,掉不出三万两白银出来,便转身要走。
穆麟听见陆闻音起身的声音,想留,却不知道用什么借口留,张了张嘴,也没说话。
穆麟觉得自己毕竟没真的帮上忙,只是纸上谈兵了一会儿,不好提什么要求。陆闻音却觉得,能分析到此处,替她未雨绸缪已属意外之喜,便让浅竹明日去库房多拿几床好的被褥,再多放点碳火,把这偏房布置的暖和些,也好让穆麟过冬。
“二小姐这是要留下我了?”穆麟不解其意,只觉得有些琢磨不出来的眉目。
浅竹却说了一句话:“二小姐向来知恩图报,您分析了几句,便得她三分敬重,若是真的能解决这档子事,那可真的是能在听音别院坐稳位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