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祠堂(下)
雪已经停了,空气中还是一片清寒。
穆麟跪在正厅当中,勉强支撑着才没有倒下。陆家上下所有人都在这里齐聚,陆闻音气的面色铁青,陆老爷也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踱步,带着一股怒气问了一句:“你认不得路,就不会喊人帮忙?偏要进到那里去!?”
问的愤恨无比,让穆麟百口莫辩。
自古死者为大,陆老爷对发妻虽谈不上宠爱,但也足够敬重,才会专门为她修建一个祠堂。
送穆麟回去的玉香,咬死说走到一半,穆麟非说要赏雪,将她支开,最后看不清路,便终于是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陆老爷坐下来咳嗽了两声,赵夫人给他抚背顺气。陆闻诗则在旁边说道:“也不能全怪他,毕竟是瞎子,认不得是什么地方,也是情理之中。”
看起来是为他辩解,可分明是将罪责做实在他身上。
“既然是瞎子何必乱跑?现下我娘的祠堂被你弄坏,你等着看吧。若是普济寺的师父来,说是扰乱了风水,你就等着——”陆闻音抬起手,差一点就打下去。
陆老爷上来连忙拦着:“二丫头!好歹你是妻他是夫,不要打人!”
“什么夫妻!就他这个样子,休了算了!”陆闻音把桌上的茶盏一摔,叮当一声响,碎在了穆麟面前。穆麟吓了一跳,僵在那里不敢动,他想要辩解,可还是停了。
明知陷阱而妄进,是愚;自知眼盲而不顾,是蠢;扰主家先人牌位是不孝,于情于理,陆闻音揍他一顿不算过分。
“我看,这穆麟身边,没人看着,的确不行。”陆闻诗用扇子掩着半张脸,在旁边悠悠的道:“今日连祠堂都乱闯,明日还不知道会不会闹出人命来。依我看,二妹都已经是嫁人的妇道人家,就别老往外跑,在家里相夫教子为好。”
还没等穆麟反应过来,陆闻音就大声回了一句:“这么个夫君怎么相?我养条狗也不会往祠堂里闯。”陆老爷似要说什么,被陆闻音一抬手拒了:“别废话,来人,听音别院有偏房,给我扔进去,过两天我就写合离书,谁也别拦我,除非我娘答应了。”
陆闻音说罢转身走了,即使垂着暮色,她也要去请师父来,将母亲的灵位归整。
剩下的几人面面相觑,陆闻诗也皱起了眉。她只想着给陆闻音添点麻烦,能让她在家里守着穆麟最好,谁知道这个二妹如此顽劣骄横,居然要把丈夫关了起来,还要给他写休书。
“哎呀——”陆老爷看着这个场面头大的很,走到穆麟身边,想骂,但也不知道怎么骂。
“去偏房待着也好,你既然已经瞎了,就安分守己的在自己屋子里待着,何苦自作主张?哎……”陆老爷接连叹了好几口气,最后还是道:“也罢也罢,二丫头脾气上来了谁都难劝,你就自求多福吧。”
穆麟被拖到了偏房去,被子一扔,门一锁,便是他的居所了。
他看不见屋子里头的模样,只觉得凄冷如冰窖,好不容易将被子裹在了自己身上,还是觉得发寒。
他当时,想过是赵夫人有所谋划,只是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主意。他听见陆闻音所说合离,不像是假话,可他除了早做准备,也无其他的办法。
都说宅院之中女人勾心斗角的可怕,他以前对此嗤之以鼻,只觉得是戏文里胡说。如今他一个大男人搭上了,没想到还不如戏文里编纂的千金小姐,她们好歹能辩解几句,哭几声惹人心疼,而穆麟呢,只会愣愣的发呆,在问到“可是你将吴夫人灵位打破的?”时,僵硬的点点头。
这种说辞,分明是自寻死路。
他蜷在床上,手脚冰凉,周围一片安静,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空荡荡的琳琅院里。要是这么一直待下去,也能勉强,只是不知道陆闻音会什么时候递来一纸休书。
赘婿被休,他会再做一次全城的笑柄,而穆家肯定不会收留他。如今寒冬腊月,凄清苦寒,他就算摆得下脸面来讨饭,也怕是会冻死在半路上。
可惜贪生怕死,不敢自裁。
倘若他有几分前朝文人的骨气,在病后找个枯井跳下去,倒能成全一分名声,也不至于从被兄长嫌弃再到入赘为婿,最后赶到偏房里,沦落到今日这般狼狈。
他昏昏沉沉睡去,正厅里陆老爷还在犯难,他问赵夫人,难道真要休夫?
“女子再嫁总是艰难。”陆老爷面子上过不去,更何况,再难找第二个肯入赘的读书人了。
赵夫人也觉得陆闻音有些超出预期,连忙肯定陆老爷:“他只是瞎了做错了事,又不是心思歹毒成心这么干的。老爷,他会误闯,还不是因为闻音不在家,没人看管他?闻音终归是个女子,庄上的生意事小,家业事大,您可得好好劝劝她,多花点经历照顾穆麟,免得又出什么乱子。”
陆老爷想了想,深以为然。
因此虽然是穆麟犯了错,陆闻音子时回府时,除了带回来了普济寺的师父,更领到了两本书,一本叫《列女传》,另一本叫《女则》。她看着这两本书,突然明白了什么,往云雀怀里一扔,然后带着师父进了祠堂的门。
普济寺的师父法号慧圆,年纪也不大,约莫二十七八的样子,只是修为高深。他皱眉看了一眼祠堂的模样,然后阿弥陀佛的念了一小段经,又对陆闻音耳语了两句。
陆闻音的皱紧的眉头渐渐舒展,让师父在此处做法事,转身往听音别院去。
云雀匆匆的跟在后面:“小姐,你去哪儿?”
“去找穆麟。”陆闻音言简意赅。
“都这个时辰了,姑爷应该睡了吧。”云雀有些迟疑。
“什么睡不睡,给我起来!他是赘进来的,都得听我的。”
穆麟睡了个三分浅,正梦到自己在城隍庙门口磕头讨钱,就被一巴掌喊醒了。他吓了一跳,从床上弹起来,与云雀磕了个正着,哎哟的喊了一声。
陆闻音不管他们这些乌龙,看着床上摊着的瞎子,毫无感情的问:“到底怎么回事?”
穆麟还没反应过来,他脑袋里还在数方才讨到的铜板:“什么……怎么回事?”
陆闻音以为他装傻,将他被子刷一下掀了:“祠堂,到底怎么回事!”
寒风侵骨,穆麟这才醒过神来:“玉香半路把我扔在祠堂门口,我听见有人在里面喊救命……就……”
“救命?要你一个瞎子救?”陆闻音没忍住嘲风两句。云雀在旁边更是一脸不信,认为他的假话拙劣的可笑。
“然后呢?那怎么会将祠堂搅扰的?”陆闻音又问。
“我进去时……门便被锁上了。”穆麟老老实实的答:“我闻到檀香,便知道是重地,想找其他地方出去,可不知为何,轮椅被绊住,就摔了一跤,至于弄坏了什么东西……我……我并不知晓。”
穆麟没说完,云雀便嘁了一声。
他转过头去,也觉得没人会信。
“那你方才怎么不说?”陆闻音问。
“不知从何说起。”穆麟回答。
陆闻音停顿了一会儿,又问:“那你还记得那个喊救命之人的声音吗?”
“记得。”穆麟对声音总是记得很好:“大约十六七岁的女子,声音偏细,有梧州口音。”
“那若我能找来,你可听辨出来么?”
“能。”穆麟答。
“好。”陆闻音点头,终于将被子又扔回在他身上:“早点睡觉,若不是我说,你就在这儿待着,别出门。”
“哎。”穆麟连忙把自己再裹进去。而就在陆闻音想走的时候,听见穆麟在后头补了一句没来由的话:“二小姐万事小心,实在不行,先低头为好。”
一出门,云雀还有些不服气。
谁都知道过世的吴夫人是陆闻音不能碰的逆鳞,如今牌位都倒了,她都很不得上去给穆麟两耳光,而他说的那些话,小姐似乎真的信了。
“若不是他们给我这本《女则》,我倒还真以为是那个穆麟闯的祸。”陆闻音冷笑一声:“看样子是想让穆麟出事,然后把我强留在家里,我就奇了怪了,赵家自己中饱私囊,竟这么怕我查账?看来里头的水深得很呢。”
不仅如此,方才慧圆师父与陆闻音耳语的两句,是吴夫人牌位和香火掉落的位置,看起来乱的很,但也是有人暗中做了个局,用来妨陆闻音,使她这半年做事不得称心如意。那是现下最不入流的巫蛊,普通和尚都不一定能看出来,巧就巧在慧圆年轻,喜欢听各处人讲各处的风俗门道,才看出了这么一点。
“你说,那个穆麟得怎么摔,才能摔出一个阵法来?”陆闻音一边让云雀伺候着休憩一边道:“我那个大姐,正经书不读,这些子歪门邪道是门清的很。她设套害那个瘫子我不管,闹到我娘头上,怕是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二小姐!可不兴杀人呀!”云雀大惊失色。
“我那不过是个说辞。”陆闻音有些无语的看了云雀一眼:“现在当面闹也没辙,兹事体大,总得有些证据才行。若就这么唐突的找父亲告状,说不定适得其反。他们谋划的这么狠毒,无非是要让我不再查账,他们越是这样,我偏要查到底!”
她提及此处,突然想起穆麟说的那句万事小心,不行先低头,思忖了一会儿,察觉到穆麟多半也猜了个七七八八,知晓府中有人对她不利。
也是,这府中若是有人要害陆闻音,必定先害穆麟,而有谁要害他们二人呢?
玉香是大小姐的贴身丫鬟,半路将他扔在雪里,已经明显得很了。
“这么说,姑爷是被冤枉的。”云雀总算总结出了精髓:“还是被大小姐和夫人栽赃嫁祸。”
云雀想了想又道:“既然如此,那就将姑爷从偏房接回来吧,他身娇体弱的,在那儿没人伺候,估计又要滚到地上去了。”
“让他去。”陆闻音还是一肚子气:“虽然是被嫁祸,但扰我母亲安宁多少也有他一份,不关他个十天半个月,难消我心头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