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
陆闻音在兴澄当铺找到了完完整整的布料,一寸都没有少。
也不知道是该庆幸穆麒贪得无厌,还是应该抱怨这些人蛇鼠一窝。
一连一月,风平浪静。大小姐期盼着向来骨头硬的陆闻音,跟自己残疾的夫婿吵他个天翻地覆,谁知道两人举案齐眉,甚至连个多余的声音也没往外面出。
都说像这种才学之士跌落云泥后脾气古怪,可穆麟怪却怪的安静。平日里除了吃饭,不见他往院子外面走一步,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就算拿话拱两句,穆麟没说什么,陆闻音先摔了筷子。
连面都见不到,什么挑拨离间的宅内手段都用不上了。
这让赵夫人与大小姐陆闻诗颇为不满。
陆闻诗嫌恶二小姐陆闻音的理由很简单,当初吴氏未死,她尚是庶女,喊了吴氏几年的母亲,赵氏几年的姨娘。陆老爷与吴夫人虽待孩子一视同仁,可到底对自己亲女儿更亲热些,再加上陆闻音自小泼辣又聪明,小小年纪便可帮着陆老爷理家,被夸了许多次“我最为属意此女。”让明明是大姐的陆闻诗颇不是滋味。
等到吴氏死去,赵氏扶正。熬了十七年的庶女终于成了嫡女,大有一种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意思。办的第一桩事,便是托母亲以年纪尚小为名,将原本对陆闻音下聘的卢家改娶自己,嫁了进士以后还不得意,给陆闻音出了这么个嫁残疾的好主意。
当然,陆闻音也没跟她客气,吵起架来,陆闻音总是指着鼻子骂她。
眼看着这一对夫妻安静的像是死水,陆闻诗在自己房里别扭的坐立难安。她听闻陆闻音又去庄子上办事,突然想起了一个办法——
不一定非得等陆闻音骂人,让穆麟先怨上陆闻音,不行吗?
她选的方法倒也简单,不过是找了个借口,将听音别院礼所有的小厮丫鬟支开,独留穆麟一人在家。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穆麟偏是个瘫子,无人侍候,怕是麻烦大得很。
果不其然,穆麟早晨起来唤下仆帮忙洗漱,喊了好几声也不见回音,猜到这院落要么是没人搭理他,要么是干脆没人。
倒不是没想到这种局面,于是闭了眼睛,在床上养神发呆,可到了将近晌午,就算少吃两顿没什么,喉咙实在渴的厉害,他只能想办法把自己撑起来,伸手支在床边,就这那条还算好的腿把自己拖出来。
如今他气血太亏,光这么站好就已经起了一层薄汗,微微的喘起气来。
往日要喝茶水,都是下人给他倒好放在手边,他依稀记得,左手处过去大约十步的地方,摆有茶壶,曾经用过一次。
他伸手摸过去,四处空空落落,不知哪里有支点,更不知道自己的轮椅在何处,绕了一圈,终于摸到一个桌角,想要靠过去,偏生腿站不稳,差点摔一个趔趄。
当初他刚刚病时,大夫说无药可医治,在这房间里疗养一世便是最好。他偏不信邪,想要一个人从卧房走到院子里去——
他自己的房间不大,床至大门不过十五步。
可就是这十五步,难如天堑。
而如今的他所面对的,应当是又一道天堑了,四处都是桌椅屏风,倒如同山岳横插,怪石迷宫一般。他靠在一个椅子上歇息,将自己坏掉的那条腿搬到椅背旁边以便倚靠。自从盲了以后,他的触觉变得挺好,这椅子是上好红木,硌的他背脊都发酸。
就连一块桌布都是绫罗织缎,实在是富贵已极,他倒显得像是这个房间里最不中用的一个玩意儿。
歇了一会儿,继续往前挪,只可惜再往前探,便探不到什么东西了。
他有些后悔自己独自起身,实在应该等有人归来,再托人去做。这一个月的日子,如陆闻音所说,虽依旧是一个人坐在屋下发呆赏雪,但衣食用度是全然不缺的。
就连月钱也是正正经经的往下发,那十两银子由管家亲自放在了他手里,甚至没过陆闻音的手,再被他妥妥当当的放在床头的一个小匣子当中。
床边还挂有他的长雁琴,这都是他的物件。
陆家对他,算得上良善了。
在椅背上叹了两口气,他对自己是瘫子这件事实在是无可奈何。更要命的是,他从被铺里出来太久,因找不见外套,只穿着一身里衣,这么一会儿,已经凉了。
还是算了。
穆麟摇摇头,更觉得要是出去讨饭,大约是活不过一个晚上的。他想往回去,却不知怎的,似乎将方向搞错了,左手抓着的并非那个桌角,而是一个架子——
架子松散,他站立不住,随着架子倒在地上,随后,哐当一声响,不晓得什么东西砸在地面,一大盆水浇在他身上,透了半个身子。
这下子找到水了……
寒风自窗缝灌进来,自身上一过,寒的他打了个寒战。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却只摸到了床沿——床沿太高使不上劲,只能这么狼狈的躺着。
他又冷又累,只能在床边不停的喘气,怨而生怒怒极反笑,最后捂着自己湿透的袖子笑了出声。
当真荒唐。
不过是想要一碗茶水,怎会荒唐成这个样子。
不过好像新婚之夜既是如此,他还真是不长记性。
等到陆闻音回来的时候,穆麟已经因为风寒感冒,烧的有些神志不清了。
“怎么回事!”陆闻音河东狮吼,声音都传到听音别院以外去。看见院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人,陆闻音便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她跟云雀帮穆麟换了衣裳,给他裹到塞了暖炉的被子里。穆麟朦胧的醒了,抱着暖炉一言不发,只觉得羞愧的厉害。
陆闻音把下人们找回来,也不管他们说是太太的命令,拿着戒尺一个个打过去:“这里可是听音别院!什么时候轮得上别人做主了?今天你们敢欺负姑爷,明天就敢欺负我!以后甭管院子外面的人怎么说,这个院子里头,我第一,穆麟第二,就算外头着了火,你们也得给我第一个把他背出去,明白吗!”
还得人背。
穆麟叹了口气,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折腾完下人,又开始折腾他。“你给我起来。”陆闻音也不管他是不是难受,生生给他驾到了轮椅上,那一瞬间穆麟骨头都快散了架。他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就被推到了正厅里。
正厅当中,陆闻诗正跟母亲赵夫人喝茶。看见陆闻音这么闯进来,有些不明所以。
陆老爷还对陆闻音招了招手:“二丫头和麟儿也来喝茶啊,来,尝尝这是宫里赏的茶叶。”
“穆郎身体不好,这件事府邸上下都知道。”陆闻音指着穆麟开始兴师问罪:“他要人照顾,身旁没有两个丫鬟小厮在,什么也做不了,这件事,长眼睛的人都明白。”
穆麟已经习惯每次陆闻音骂别人前先骂两句他,知道这属于铺垫,只是低声咳嗽。
“今天我出门,大姐非找事将我院子里的人支走,就留他一个人在房里。”陆闻音直接指着陆闻诗的鼻子问:“你是不知道穆麟身边需要留人?”
“这个……”陆闻诗用杯盏盖了自己半边脸:“不过是走了一会儿,谁知道你家相公,连这点事都做不了……”
“你是今天知道他残疾吗?”陆闻音咄咄逼人:“你不是知道的比小妹我还早吗?”
“好啦好啦,别吵啦。”陆老爷看见战火升级,连忙打圆场。
“别跟我说这些,她害我差一点成了寡妇!”陆闻音拒绝和稀泥。
“寡妇就寡妇。”一直不出声的陆闻棋闷声开了口:“反正这么个丈夫,死了就死了,了不起再给你赘个好点的。”
这话说得,穆麟心里一惊。
他就算再认命,也不想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穆郎,想说什么就说,有我呢。”陆闻音看出了他止言又欲,又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这一下差点没把他半个肺拍出来,陆老爷在那边劝:“麟儿啊,你别跟她似的,她河东狮,口无遮拦惯了,你是读过书的好孩子。”
陆闻音又拍了他一下,明显是要跟他建立统一战线。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往后还得托这个河东狮照顾饮食起居,再说也是给自己留一个保命符,他想了想开口:“陆小姐,穆麟虽然入赘,但再怎么说,也有探花的功名,兄长是正五品,父亲国子监祭酒,内侄刚刚入了翰林院。如今在你家做婿是我自己甘愿低头,若是进门两个月就没了,皇上不问,我那兄长也是会问的。我那兄长的品性各位知道,到时候,陆家得花多少银子才能了结这件事,何苦来哉呢?”
穆麟到底是读书人,骂不出什么话来。
只是说了一番道理。
但穆麒卖一个残疾弟弟就能卖上一万两白银,他借机发财的心思可见一斑。若是陆家把这么个皇上面前赏过脸,家里还有人在朝中为官的正经公子弄死了,真不知道要搭进去多少钱才能填这个窟窿。
探花郎三个字,陆家不想搭理,皇家也要搭理。
虽然他如今入赘,已经将脸面丢光了,可余威尚在,不能不认。
折腾折腾就算了,把人命闹出来,肯定不合适。
陆闻诗和赵夫人互相看了一眼,他们也没想到穆麟跟陆闻音统一的这么干脆。陆老爷招婿,更不是为了花一万两银子让女儿当寡妇,连忙走过来拉着穆麟的手:“麟儿别这么说,我们肯定是敬重你,才将女儿许配给你的呀。”
“父亲言重。”穆麟听陆老爷这么一说,知道自己在院落里还算得上半个主子,松了一口气。
“以后别瞎折腾。”陆闻音又道:“他这命比纸还脆,闹大了说不定人就没了,到时候他死了我也跟他去,给咱们家挣一个贞节牌坊,然后变成厉鬼,蹲在房梁顶上天天给你们托梦。”
陆闻音哼了一声,推着他的轮椅就要走。
陆老爷在后面小心翼翼的问:“二丫头,不吃个饭再走啊。”
陆闻音说话从不留情面:“不用,气饱了!”
“你走那么急干嘛,留下来喝杯茶啊!”
“带他去看大夫,再晚就真死了!”
陆闻音这么把穆麟拽来拽去,确实不在乎穆麟什么感受。她只是不至于心狠手辣,知道穆麟也是被卖到这个门里来的,不想将已经挺可怜的人逼死,但嫌麻烦也是当然。
他连路都走不了,找碗水都能将自己弄死。
比年少时样的那只瘸腿兔子还娇贵。
陆闻音找了家中大夫来看,大夫发觉他气血亏损的厉害,开了一串长长的药方叮嘱每日服用,陆闻音抱着一线希望问,穆麟有没有眼睛康复,或者重新行走的可能?哪怕只有一桩好了也行,大夫还是摇摇头答道:“另一条腿保住已是不错,二小姐还是好生照料调养吧。”
大夫走之前,用同情的目光看了眼陆闻音。
这句话被穆麟听见,穆麟也从陆闻音的口中听见了那声熟悉的、带有些厌烦的叹气声。
云雀给穆麟煎了药,药物极苦,他也不敢说,只是道了声谢便睡下。
帘帐外,又传来云雀和陆闻音的声音。自他病以后,也不只是因为听觉敏锐,还是所有人都当他也聋了,聊起他时总不避讳,只听得云雀开口。
“小姐,你若实在不喜欢,今天便休了他吧。”
“哼,这可是赵夫人与大姐为我择的佳婿,我怎么能休?”说罢,陆闻音画风一转:“更何况,休了他,他往哪里去?”
穆麟一愣,他没想到陆闻音竟然想到这一层。
“自然是哪来的回哪去啊。”云雀说:“他不还有个哥哥吗?”
“他哥哥若是想留他,会把他嫁过来?”陆闻音道:“更何况,入赘不体面,他已经从穆家被划了出来,若是我们休了,他身无长物,又瞎又瘸,只能去街头要饭。”
“不会吧……”云雀也没想到这一层,听完后,亦是觉得有些不忍。
“我本是想着,等事情平复,我拿到家中掌事之权,便不用再听赵夫人摆布。”陆闻音道:“等到时候合离,一万两的聘礼暂且不论,给他几百两银子,买个小院并一个丫鬟照顾饮食起居,倒还算是有个安身之所。”
“小姐,你真是个好人。”云雀道。
穆麟在朦胧间听了,也觉得如此。
陆闻音被夸得一下子羞了,连忙摆手:“什么好不好的,养他能花多少钱,总不能见死不救吧?不过我这几日去庄子上,赵夫人的兄弟一直撇眼睛看我,想来是不肯让我好好接手。他们现下就是想使绊子,让我事办不好、家宅也不安宁。到时候往父亲那里告一个恶状,说我无才无德不能掌家,他们就称心如意了。”
陆闻音说完,让云雀去拿了酒,她要喝几杯,借酒浇愁。
穆麟躺在床上,药效发作,不觉得烧了,只有些疲惫还绕在身上。
他察觉这陆家看似富贵,但越是高门大院,越是勾心斗角人情复杂。所有的风刀霜剑,现在都压在陆闻音一个人的肩膀上。
陆闻音一个人靠在廊下喝酒,偌大的院落,只有她一个人望着天空的一轮弦月。
穆麟想过去陪陪她,但想到自己只是个拖累,要陪她喝酒,还得人家将自己扶下床,只得作罢。
长夜凄清,风过雪卷,一阵酥酥的雪落声不知从何而起。
陆闻音看着院中母亲还在时植下的桃树,轻轻道了一声:“娘,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