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刚明,云雀便把穆麟和陆闻音都叫醒,换衣梳发,要去见公婆了。
按照一贯的规矩,赘婿所有行事从妻,若是妻子要到正厅与家人一起用饭,夫婿亦要作陪。
云雀推着穆麟的轮椅,陆闻音陪在旁边,二人来到正厅,原本要拜,穆麟行动有限,只得一拱手。陆老爷子体恤,说了句:“身体不好就不用多礼。”
旁边的赵夫人则只是哼了一声,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昨夜喜事已过。按理已经出嫁的大姐陆闻诗应当回府,可赶巧其夫君卢望君刚从四川调回京城,宅院尚未建好,便在家中借住。她携夫君坐在案厅左侧,三妹陆闻棋也已入席。穆麟只听见陆秉重老先生问了几句家常的事,赵夫人又例循般的问了昨夜好不好,陆闻音一一回答了去。
而对于见红一事,二人心照不宣,遮掩了过去。
“这么看来,我这个妹夫,身体还不错。”大姐轻轻笑了一声。穆麟微微皱起了眉,可也没什么话好说。
待到上菜,穆麟并看不见眼前有什么东西,便由云雀侍候着吃饭,大姐再问了一句:“妹夫,可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穆麟本不想答,却想起毕竟自己是别人花一万两买回来的女婿,便恭恭敬敬的答:“……看不见了。”
“腿呢?”赵夫人接了一句:“是都完全不能走吗?”
“左腿不能走。”穆麟回道:“右腿还……勉强吧。”
一时间话语变得窘迫,他微微低了头,本来就小的胃口更是没有了。
“不能照料自己也无妨,反正有丫鬟佣人。”陆老爷吃得开心,并不在乎这些话语:“既然已经成了夫妻,早日生个大胖小子为好。二丫头,生意事小,孩子事大,还有,麟儿,好好养身体。”
话说完,不知谁又接了半句:“那可得仔细养,身体这样,也不知会不会往胎里带些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他吃饭还得别人喂呢……”
话没说完,穆麟还没回过神,就听见陆闻音咚一声摔了筷子。
“二丫头!这是怎么了!”陆老爷吃惊,其余几个也吓了一跳,怔怔的看着她。
“今天是我陆闻音的喜日子,这相公,是你们费劲心力给我挑的,别选婿的时候吹得天花乱坠,这个时候嫌东嫌西。”陆闻音瞥了所有人一眼:“穆郎再怎么论,也是圣上亲笔点的探花,骑马进过紫禁城,与皇上在一个桌子上吃过东西,如果谁觉得自己比皇上脸面更大,可以说出来,我和穆郎换个席就是了。”
话说的刁钻,眼神更是毒的很,所有人都闭了嘴。
只有陆老爷打圆场:“吃饭吃饭。”
好不容易吃完,陆闻音带着穆麟往回走。一路上穆麟觉得惊诧,陆闻音倒是带着气。穆麟听见左右没人,迟疑了半天终于开口:“姑娘与我夫妻只是一个名义,倒是不必为我,跟家里人吵成这样。”
“不是为了你。”陆闻音的声音还带着怒气:“跟他们说话,就得这么说。”
云雀在一旁叽叽喳喳的点头:“姑爷你是不知道,大小姐和夫人说话,呛人的很呢,每次都得咱们二小姐发火了才知道收敛。可天底下的人,都以为是我们二小姐不知书达理,殊不知,他们自己犯了多少口舌。”
穆麟沉默了,他意识到自己成了陆闻音在这个家的靶子和笑柄。
这么说来,但凡他们之间出了一些变数,穆麟就有可能成为第一个被拔掉的碍眼之人。陆闻音也有可能提早与他合离的时期。
穆麟低头捏着手上的一串檀木手串,这是他幼时便有的,少数从自家带来的东西之一。没过多久便听见陆闻音问:“你这么问我,是也觉得我乖张顽劣,性格粗野?”
谁知道穆麟笑了一声:“那倒不会,当初我顽劣的时候,只可惜你没看见。”
陆闻音是没看见,但并非不知道。
听说自己要嫁给一个病公子,还是个残疾,陆闻音一时间差点把房间给砸了。
可在云雀的说服之下,还是选择去打听打听这个人的来历,才知道他当初风流纨绔,十七岁的时候,与巡抚公子在楼宴上喝酒,二人打赌谁能一箭射下路过巡抚头顶的帽舌,穆麟挽弓如满月,轻巧一射,直穿而过。
这件事过于荒唐以至于闹上了朝廷,皇帝看他早年丧父,又是世代簪缨,故出了几道治世之题来考他。
没想到,原定的两炷香聊到了两个时辰,穆麟侃侃而谈,不仅让皇上免了罪过,甚至赏了一把好弓给他。
自此,穆麟又得了一个满月郎君的雅号。
当年的风流韵事成为笑谈,如今对穆麟来说,也成为了一个古旧的故事。他将那些过去的种种都留在了穆家那个由他亲笔题字的小院里,如今只孤身一个人,坐在别人的屋子里,听外头雪轻轻飘下的声音。
寒风凛冽,空气中一股凉意。
他如今对一切的感知,也只剩下了这些东西。
不过陆小姐比他想象中的仁厚,有了昨夜的一场误会,因担心他体弱多病真的死了,特地让他留宿在闺房,也算是给陆老爷赵夫人一个交代。陆家没有给他拨特别专用的下人,可听音别院中的小厮丫鬟也够用,并不会怠慢了他。
另外,他还有每个月十两银子的月例,虽然比两位小姐少一半,但也是正经算在账上。此外吃穿用度,生活用品,都与陆二小姐平齐。
这么一算,陆家对他,已经是极其温厚的了。
只不过,到底是见不得光的入赘,陆家婚丧嫁娶、礼宴宾客,他都不宜出面。穆麟对此并无意见,毕竟经历了许多,已不是当年张狂的书生,自然不会再对待遇挑挑拣拣,更何况,大事小情出面的前提,是要能出去。
以他的身体,出卧房都艰难,听音别院里拢共两进两出再带一个院落,要从这里出去,真如同“翻山越岭”一般了。
陆闻音忙完了琐事,下午要去库房查看货品,明日后日是将东西送进宫的日子,天恩浩荡,即使成婚也耽误不得。
穆麟听着陆闻音与属下的安排,她坐在桌前翻着账本,打着算盘,忙而不乱,有条有理。
穆麟则坐在屏风之外的侧厅,抱着她给的手捧炉,旁边是随时能拿到的茶,睁着并不能看见东西的眼睛,观雪。
坐久了,有些困倦,百无赖聊间,也听见了陆闻音与旁人的交谈:
“明日向宫内送三十匹蜀锦,两匹南京云锦,这是每月的定例,咱们库中,论理应该有三成以上的富余,现在你跟我说不够,是怎么回事?”
“二小姐,还不是给您大婚用了……?您是招赘,不比嫁人,排场得比一般的足些。另外,穆家也说了,他们家毕竟是公子出阁,婚服得要最好的锦缎,那一匹少的南京云锦,正给他做了喜服,少的五匹蜀锦,也是聘礼……”
听到这里,穆麟伸手摸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当初叶家下聘,给他送来了五六身新衣裳,身上这件便是当时送来的。他一年没换新衣裳,还在想兄长哪来这些闲钱,没想到竟然是陆家所做。
供不上宫内用度可是重罪,陆闻音第一天正式掌事就出了这样的岔子,实在难堪,可偏偏又是被他用了去。
陆闻音听着那几个掌柜唠唠叨叨,在房间内烦躁的走来走去。
“都是穆家非得挑礼,要用这种上等的好料,结果送来一个病恹恹都不知道能活的公子……”
“闭嘴!”
陆闻音骂人的架势,穆麟有了心理准备还是一抖。
“他一个残废,兄嫂必定是嫌恶了才让他入赘,他还能夺兄嫂的礼?”
此话诛心,穆麟又掐紧了那串檀木手镯。不过转念一想,陆小姐这么说也好,至少没将罪责压在他头上。
“这不是穆家的主意吧?蜀锦就罢了,南京云锦也是点名要的?”陆闻音拍着桌子问:“是不是大小姐的意思?”
掌柜们沉默了半晌,回道:“是大小姐与夫人去谈的聘……具体谁的主意,这我们就不知晓了。”
“那不用查了,肯定是他们。账面上少了,瞒着我,现在补都来不及。出了事倒好,怪到我成婚的头上,什么意思?有本事她别让我嫁啊!”叮咚一声,大概是又一个笔洗遭了殃。
“好姑娘奶奶,您别生气,您可千万别跟大小姐说,是我们告诉您的。”
“这次事发突然,我暂且不与你们论这个理,待这事过后,你们每个人去阿多那里领二十个板子,罚了这个月月钱。下次还有瞒着我不肯说的,有一个算一个,打死都不嫌多。你们先去京城的庄子里问,但凡有料子的,通通送过来,价格都好说。其他家的也都问问看,但凡能补上的,什么价钱都行。去——快去呀!”
陆闻音喊完,一帮掌柜作鸟兽散。
大小姐做这件事,所谓原因,陆闻音心里清楚。穆麟更是猜了个七七八八。
陆家三个女儿,没有子嗣,其锦云庄的生意,自然只能托夫人赵氏的娘家兄弟帮忙照看。如今陆家产业做大,赵家兄弟也跟着飞黄腾达,眼看着老爷子年事已高,三个女儿又到了嫁娶之年——
可偏偏老爷子不知通了哪根窍,想着让二女儿陆闻音招赘,以她来继承家业。
这么一来,赵家兄弟自然就会权柄旁落,钱财更是跟着步步紧缩。正因如此,赵夫人才会想给陆闻音找一个无用的郎君,亦在大事小情上使绊子,为的就是证明二小姐年纪尚轻还是妇人,不堪大用,不必指望了。
穆麟猜的极对,其中更是分析到了一些关窍——对于陆小姐而言,娶他只是安抚赵夫人的权宜之计,成婚后拿下锦云庄大权才是在这个家安身立命的根本。若是陆闻音输了,他必定得不到什么好脸色,好一些的,打发到后院去睡柴房,运气不好,还是得上街讨饭。
要在哪儿安身立命,就得对这个地方有些用途。
这是他自病以来,学会的最重要的一桩事。
陆闻音打发走了掌柜,又在屋子里生了半会子闷气,见穆麟靠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十分好奇:“睡着了?”
“没有。”穆麟正想着如何是好,听到陆闻音突然问他,便回应了一句。
“你还挺有意思,成天到晚就一个姿势,也不嫌累得慌。”看来陆二小姐是烦闷的厉害,来找他打发时间来了。
“那我换什么姿势合适?”穆麟索性逗逗她,把两只手高举过头顶:“这样?”
陆闻音一下子笑了出来。
“方才我声响那么大,我爹爹总嫌我太乖张,说我不像个女子。”陆闻音搬了个凳子在他旁边,陪着他看雪:“你觉得呢?”
“我都不大像个人了,也没什么资格评判你。”穆麟此话真心。
“你这话说的真不好听。都娶妻了,你就不会哄女子开心么?”陆闻音又道。
“怎么哄?”
“譬如说一些好话:诸如,我偏觉得你这样的姑娘好。之类的。”
“我偏觉得你这样的姑娘好。”穆麟变得很快。
陆闻音轻轻笑了出来:“鹦鹉学舌,都不带变一个字的。”
“穆某已境遇如此,能有姑娘垂怜,三生得幸,也别无所求了。”穆麟道。
“这话倒是好听。”
“这不是在哄你,是实话。”穆麟开口:“我的样子我自己清楚,每日除了坐着,什么都干不了,衣食住行,甚至吃饭喝茶都得别人帮手。算不得个丈夫,甚至连个有用的人都算不上。可我偏偏又贪生怕死,不敢自裁,又养活不了自己,只好找株大树傍一傍。能得姑娘肯捡我入府,已是幸事。”
他说的清醒,陆闻音也没反驳。男子入赘女家,几乎算得上一桩丑事。穆麟能够同意,也是的确身有重疾,总得养活自己而已。
所以当初提出招赘一事时,陆闻音还觉得不会有人登门,听到是个探花郎时更是吓了一跳。不过知晓了他的身体情况,便开始听到更多闲言碎语——穆麟的兄长和嫂嫂,早就将他视作累赘,恨不得哪天他病死在榻上才好。
他来到这个院子里,原因简单,只是想活。
陆闻音并不反感这一点,吴氏从小教她,人当如芦苇韧如丝,咬咬牙活下去,便是最大的本事和骨气。这也是她一直拼死拼活,也要在男人堆中挣一份口气的原因。
陆闻音看着他的侧脸,他的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发白,大有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叹了一句:“你不用担心,我家别的没有,就是有钱,合离以前,养你吃穿不愁,还是够的。”
穆麟微微笑了一下:“多谢。”
他是真的感谢,只是那笑里,多少有些不甘心。
什么是进士及第?
先童生,在秀才,后举人。举人进京,三年一考,登得皇榜,再是进士。
进士分一甲二甲三甲,进士三甲,已得七品官做,而进士及第,则是状元、榜眼、探花。
整个大周,三年,也就出这么三个人。
如今坐在女人的闺房里,看了一下午的雪,私下里还在想,如何让她不要合离,免得自己无家可归。
“你看雪,不闷吗?”陆闻音问他。
穆麟一愣,这个问题他没想过。
眼前一片漆黑,足又不便于行,他日日夜夜被这样一把椅子圈住,已经不晓得闷不闷了。
“过两天,我在屋檐上装点铁马。”陆闻音想了想:“这样檐下有些声响,也不会那么无聊。你有空,弹弹琴,或者下个棋,都行。”
穆麟点了点头:“好。”
他一边听着陆闻音絮絮叨叨,说些散心的闲话,一边用手摸着自己的衣袍,很快察觉出不太对劲的地方来,又开了口:“二小姐若是怕料子不够,可以去兴澄当铺看看有没有多。”
“当铺?”陆闻音不理解。
穆麟咳嗽了一声:“你说那些布料是送给我做出嫁的衣裳了,但按我对兄嫂的理解,他们多半会将好料当掉,然后以次充好……”穆麟将袖子伸给陆闻音:“你摸摸,这是蜀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