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合离

第二章残疾之人

陆闻音从梦里惊醒,提着罗裙急匆匆往房间赶,却看见一个人,一个男人,□□裸的躺在地上。

“呀——!”

一声尖叫划破夜空,刚想喊一声大胆狂徒,便想起来自己已经成婚,而那个倒在地上赤条条的男人,正是所谓的夫婿穆麟。

旁人以为他一动不动可能是死了,不敢上前,陆闻音鼓着勇气上去碰了一下,终于听见一声□□。连忙招呼云雀,两个人红着脸将他抬上床问到底怎么了,才知道不过是一场乌龙——穆麟为了出嫁一日没有饮水吃饭,半夜实在是渴了,下意识想拿,却忘了已经到了陆府,床的位置高低不习惯,一下子摔在地上,偏偏左腿是毫无知觉的,站不起来,只能就这么狼狈的躺着。

“要喝水,叫丫鬟不就是了么。”陆闻音觉得又离谱又好笑,只看见穆麟张张嘴,又没说话。

“往日里没有丫鬟?”陆闻音猜到了什么。

“嗯。”穆麟闷出一个鼻音。

“那平日你想喝水起夜怎么办?”

“能找到就找。找不到就……”

就忍着。

答案显而易见。

穆府说是几代仕宦,可自从十年前父亲死了,家境就逐渐落魄。屋子里拢共就只有几个丫鬟嬷嬷照顾着。

待到穆麟重病以后,长兄长嫂照顾几日也就烦了,便只着人早晚带他去盥洗身体、每天下午推出来在院子里坐坐,其余时间,便都在床上躺着。

他自己也知道,照顾这么一个瘫痪的瞎子实在麻烦,因此便不吵不闹,只是安静的待着,后来仆人为了照料起来简单,便缩减成了一天一顿饭,一日几杯白水,他便这么逐渐的消瘦下去。

他以为久了便死了,谁知道,大哥在死前还要拿他换一笔钱。

于是便来这里,做了这大红衣袍的新郎官。

他睁着那双灰色的眼睛,一动不动望着前方,陆闻音着云雀拿来了茶盏,上好的普洱茶,香气扑鼻,他倒是愣住了。

“倒不必给我用这么好的。”他以前也曾见过好东西,知道这茶叶比白银还贵。陆闻音看他只是这么说,但实在渴的厉害,一口喝了个干净。穆麟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白白净净的身子上肋骨根根分明,倒是比陆家看门的小童都瘦两分。

“得了,你好歹也是我花一万两白银娶来的夫婿,连个茶都不给喝,像什么样子。”陆闻音觉得这人实在可怜,将茶接过来,又扶他睡下,这么靠近了看两眼,发现大姐说的有一句倒是不假。

这穆公子……长得,确实还可以。

乌发如墨,剑眉星目,的确是个丰神俊朗的公子。

只是现在眼中无神,身体也太瘦弱,如若说当年是如同松竹般挺拔,如今也只剩下一片枯叶了。

更何况,身为男子,皮相反倒是最不要紧的,若要能选,就算是招赘,也不至于招这么个人回来。

陆闻音以为他看不见,便盯着他的脸仔仔细细的瞧,将他侧脸、头发、从被子里露出来的半个肩膀看了个干净。

可对穆麟来说,眼睛瞎了,心没瞎,陆闻音盯着他瞧这种事,他有一些微妙的直觉。

于是他假装睡着了,合着眼睛一动不动,虽然手指在被子里扣成了麻花。

陆闻音瞧了半天,总算看够了,刚要走,又被云雀拦了下来。

“小姐,你怎么不与姑爷同房呀?”

问的太直白,陆闻音差点撞翻面前的灯笼。

“你说什么?”

“今天是您的大喜日子,您不和姑爷睡一处,要去哪儿啊?”

“我……我今天不方便。”陆闻音想往外走,被云雀又抓住了。

“小姐,您找借口。”

“找借口又怎么样……我……我……”

“小姐,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姑爷再怎么样也是已经是您丈夫了,就算您不跟他举案齐眉,也得生两个孩子出来才行吧。”

“他都那样了……”陆闻音压低了声音:“谁知道能不能生。”

“多半是可以的。”云雀话语很严肃:“洗澡的时候给您看过了,健康的很。”

“你……你怎么议论这个!不合适吧……”

“那可是您的夫君啊,有什么不合适的。再说了,他长得不好看吗?”

陆闻音磕磕巴巴,明显不是很想聊。

穆麟全身都僵硬了,明显也不是很想听。

“小姐,您看他文文弱弱,但又有几分俊朗英气,不与您爱听戏文里的周瑜很像吗?”

云雀问,陆闻音没答。

“小姐,您说呀。”云雀催她。

穆麟也有点想知道,等着云雀催她。

过了半天,陆闻音磕磕巴巴的回答:“……还可以。”

云雀笑了出声,穆麟觉得云雀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那就对啦。”云雀道:“您若是今日不同房,出不了红,明儿赵夫人瞧见了,指不定怎么编排你呢。事已至此,又退不了婚,实在不行,您等生下孩子了,再不理他,不行吗?”

云雀说的有几分道理,陆闻音沉默了。

穆麟也沉默了,但这种话听得多了,也就可以当没听过。

然后陆闻音的声音又传过来:“可他已经睡了。”

“那把他叫醒。”云雀道:“是他嫁过来,又不是他娶妻,三从四德也好,尊卑有序也罢,他得听您的。”

然后,穆麟听见云雀被赶了出去,陆闻音一点一点的蹭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本就没睡,装作全然不知的嗯了一声,问了句:“怎么了?”

“呃……今晚,大婚,咱们,是不是该行个房?”陆闻音很客气的问。

“……”穆麟也不知道这句话怎么回答,他只感觉到陆闻音坐了上来。今日成婚,两人行周公之礼乃是天经地义的事,他伸出手去一点点摸,摸到了陆闻音的手。

那双手似乎做了不少粗活,不似女子,略有一些粗糙,在他握上去的第一瞬间,就感觉到陆闻音轻轻的缩了一下。

是不愿意的。

这是当然,正常男女成婚,先喝交杯酒,再亲亲我我,之后便是顺水推舟,如今他连找杯水都得着人帮忙,要想真的成夫妻,怕是要陆闻音自己脱了衣服钻进来。

堂堂一个二小姐,钻一个瘸子瞎子的被窝,怎么都说不过去。

他也没想太久,低头将手指咬破,有红色的血滴流了出来。

陆闻音吃了一惊,便听穆麟说道:“姑娘如果是怕见不了红,难给父母交代,这便是了。”

看着雪白被单上擦出来的血痕,陆闻音没说话。

她看见穆麟的手微微发抖,想必不是因为疼的。

这场婚事,表面风风光光宾朋满座,虽然是赘娶,但对陆家而言,入赘一个曾经的探花郎,说出去也是好听。

外面人只知道穆麟病得厉害,并不知道病成了这个样子,虽然议论穆麟怎么为一万两白银失了文人风骨,却也觉得陆闻音捡了个大便宜。

她听大姐在父亲面前吹嘘,当年穆麟在皇城内琼林宴上,曾被皇上最爱的十公主看见,公子无双一见倾心,偏要下嫁不可,还是这场重病才把婚事拦了去。而如今那位探花郎,低垂眉目,在这儿用自己的指尖血装夫人的见红。

若不是真的从穆家抬出来的,她还会以为是偷梁换柱,被骗了。她也看出来,穆麟猜到无人愿意做他妻子。

的确是不愿意,甚至拜了堂,也不大想这么倒在他的怀里。

陆闻音觉得有一颗歹毒的心,办出这种事的是自己,偏偏又要同情。

而对穆麟来说,他这辈子还能拜堂成亲,就已经是怪事。他被迫上了花轿,进屋的那一瞬间便知道新娘大抵也是父母之命不得不从。他大约是因为从小受尽了周围人的喜爱,觉得旁人的爱慕仰视理所应当,因此最不喜欢勉强。放在他自己身上,若是他心爱的女儿或是妹妹,嫁给了这样一个残的不能再残的残疾——

他也会于心不忍。

甚至他还很认真的觉得,一万两银子娶他,是陆家有史以来做过最亏本的买卖。

穆麟将手上的血擦干净,毕竟看不见,腿又是断的,动作有些狼狈,过了半天,竟挣扎着要起来。

“怎么了?”陆闻音回过神来问他,穆麟只答:“这是姑娘的房间,既然姑娘不愿同房,哪有将姑娘挤去别处的道理。”

可他只是这么说,却怎么也摸不到自己的衣服,又实在没办法到别处去找,只能孤零零的坐在那儿。

“能将我的衣服拿来么?”他蠕噎了半天,轻声问。

陆闻音看了一眼挂在一旁屏风上的喜袍,问他:“那你去那儿?”

“我找个地方坐着就行了。”穆麟说的敷衍,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只是作为一个累赘,能少添点麻烦更好。到时候陆家就算把他赶出去,看在他听话的份上,也能少让他赔点钱。

“我怕你坐到天亮真死了。”陆闻音说的是心里话。

穆麟被噎了一下,不知道怎么答,被陆闻音按着躺了下来。

“你身娇体弱的,还不如我一半。这么半天了,方才你摸的手还是凉的”陆闻音向来吃软不吃硬,叹了口气,又将暖手炉塞进了被子里。穆麟就这么听着。

“这房间里还有供休息的软塌,我睡那里就好。你不用心疼,我去庄子上点货,有的时候来不及回,在布匹堆上也能对付着睡一晚,软塌不过是张窄床,我个子小,对付一晚上没什么大事。待明儿给你也弄张床便好。晚上有云雀守夜,有什么事你喊她就行。等早晨醒来,你也可以喊我。”陆闻音说完,看着他一动不动的样子,拍了拍他:“没睡着吧,听见了没?”

“听见了。”穆麟躺在那里,眨了眨眼,示意自己没睡着。

陆闻音又道:“我与你成婚,的确是赵夫人所逼。待到时机合适,我自会与你合离。只是在这之前,不会恶待于你,你可知道?”

穆麟一愣,点了头:“知道。”

“早些休息。”陆闻音丢下一句话,走了。

冬天里,夜深露重,窗外风雪飘摇。

听音别院的闺房温暖,穆麟闭合双眼,却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