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之是谢弗的字。
谢弗那双镜湖映月般的眸子看过来时,隐素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
一是被美色所震惊,二是被浮上心头的梦境所吓。现实中的谢美男和梦里的那个疯子截然不同,恍惚间竟让她生出一种眼前之人是双重人格的错觉。
所有人都望过去,如朝圣一般。
白衣重雪,神仪明秀,皎似玉树临风前。
那一身与雪等色的白衣,衬得谢弗如玉的容颜生出几分寒气。乍阳乍阴的交错中,仿佛是一半神明一半疯魔的合体。
隐素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努力想将梦境中的那个疯子清除出去。此等积石如玉世无第二的温润君子,到了她的梦里却成了赤眉红目杀气腾腾的煞神。
她有罪。
“这确实是字,乃是佛家所用的花符体。”
清泉出谷的玉鸣声,好听到似是让污浊之气瞬间得到净化。
“这是花符体!”有人惊呼。
“没错,好像是花符体。”又有人道。
大郦重佛教,世人求佛赐符而佩,鲜少有人会注意符上所书之字,且各佛寺所用符体各不相同。花符体是有些佛寺用来画符的字体,较多出现在如意符和桃花符中。
没有人会质疑谢弗的话,谢弗之学识渊博才情高卓乃是崇学院人人皆知的事。他说这是花符体,这就是花符体。
“请问谢世子,傅姑娘写的是什么字?”
“她写的正是字。”
“哈哈哈…”林清桥毫无形象地大笑起来,“你们不是让她写字吗?她还真就写了一个字字。”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字是字。
林清桥笑够了,桃花眼中水光一片。这位傅姑娘可太有意思了,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有趣之人。
“不知傅姑娘师从何人?”
“我幼时曾在寺庙中住了几年,同寺中的僧人所学。”
“益之,想不到傅姑娘和你倒是有缘。”
“佛爱世人,信佛者皆是有缘之人。”
隐素抬头看去,对上一双瀚海无垠的眼睛。
谢弗是穆国公独子,一出生就被养在寺庙之中。他之所以从小养在寺庙,是因为打娘胎里带来的心疾。
他是女主的白月光,所谓的白月光,大多都成了地里的霜。他年纪轻轻死于心疾突发,世人无不惋惜哀叹,惋惜慧极必伤,哀叹天妒英才。
隐素也在心里道了一声可惜,可惜蓝颜薄命。
“你们都听到了,谢世子认出了我写的字,你们还有什么话说?”她可不是什么吃了亏还息事宁人的人,直接质问宋华浓等人。
宋华浓的脸胀到通红,字是谢弗认出来的,亲口说明了字体,还有山长和一众学子们见证,她算是丢了一个大脸。
这个傅隐素还真是走运!
“是你自己非要用这么生僻的字体,故弄玄虚。”
“你自己不认识,还说我故弄玄虚,不知宋姑娘有没有听过井底之蛙的故事?”
宋华浓气到快要吐血,狠狠地瞪着隐素。
隐素以袖掩面,没忍住打了一个哈欠。
没办法。
她实在是太困了。
“宋姑娘,请问我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明明身为学院山长的赵熹还在,学院的一众翘楚也在,她非要问宋华浓。此举无异于将宋华浓架在那里,点头和摇头都不对。
谁知她又似抱怨般地嘟哝了一句。
“上个学还这么麻烦,早知这学院是你们宋家开的,我就不来了。”
“……你,你胡说什么!”宋华浓被气得快到吐血。“学院隶属皇家,你这个都不知道吗?”
崇学院始建于大郦开国元年,最早是皇家学院,学子除了皇亲国戚外还有世家子弟。后来学院逐渐沦为皇子们拉帮结派的基地,当今圣上的皇祖父在位时恼其危害,一道圣旨将皇子公主们全部召回宫中。
虽说学院如今也对民间开放,但性质一直没变,依然归皇家所有。是以哪怕赵熹只是一个山长,其地位不比朝中的三四品的大员差。
“你怎么不早说,你刚才一副东家的模样,我还以为这学院是你家开的。”隐素的面上尽是上当受骗的羞恼。“既然不是你家开的,那你凭什么刚才不让我进?”
这可真是说也说不清楚。
众人齐默。
“生也有涯,然学海无涯,渔樵耕读皆有我师,望诸位共勉之。”赵熹这句话既未点名道姓,也未针对任何人,但听在宋华浓的耳朵里就是在说自己。
如果不是死死忍着,她怀疑自己肯定要吐血三升。
别看她在外面仗着梁国公府耀武扬威,其实她内里极虚。不为别的,只因她并非国公府真正的嫡女,而是记在国公夫人名下的庶女。
国公府给她体面,是希望她能给家族带来利益。若是她给国公府惹了祸,莫说是嫡母,便是她的父亲梁国公也容不下她。
赵熹不在官场,却地位不凡。若此事被有心之人宣扬出去,她还如何在嫡母父亲面前卖乖。还有昭院的那些人,自从她进到学院的那一天起,她就知道自己日后的夫君应该就在昭院那些人当中。今日她丢了这么大的人,日后还怎么说亲。
都怪这个傅隐素!
更让她怒不可遏的是,隐素大摇大摆进学院时故意在她耳边说的话。
“我和宋姑娘不一样,我是来学院上学的,宋姑娘是来找男人的。”
隐素的声音不小,周围几十人都能听到。
一时间无数双眼睛看向宋华浓,羞得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好你个傅隐素,她们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隐素本来还想和谢弗道个谢,可惜她刚往那边抬了个脚,昭院的那些人像是触发了机关似的将谢弗围在中间。
她又不是洪水猛兽!
那一片如雪移动的白,还真像是一群羊。昭院那些人像防狼一样地防着她,生怕她叼走羊圈里最好看最出色的一只羊。
罢了。
那可是天边的月亮,岂是她这样的俗人能够得着的。哪怕是月亮掉进了水里,她这只猴子哪怕穷尽一生的力气也捞不着。
既然近不了身,她礼数还是要尽到。
遥遥行了礼,然后道谢。
雍京女子盛行的是万福礼,她行的却是揖礼。躬身如柳弯腰,配着那一身红衣宽袖,说不出的落落大方。
“这位傅姑娘,还真是处处出人意料。”林清桥摇着扇子,因为和谢弗站在一起,他如今也被人围在中间。若不是仗着人高腿长,他怕是看到那位傅姑娘的一动一行。
谢弗比他还略高些,自然也能看到隐素。
隐素做完自己该做的,径直从戚堂身边走过,目不斜视。
有人惊讶,有人窃语。
“她竟是真的不纠缠戚二公子了?”
“…看样子应是如此。”
“难道真是心比天大,意欲缠上谢世子了?”
“她还真敢想!”
红色的抹额发带随风飘逸,映红了戚堂眼中的郁色。
他记得这个女子捧着路边的野花像献宝似的送给他的情景,也记得对方满头大汗追着给他送点心的样子。
那么的丑态百出,那么的让人厌烦。
可是就是这么一个让他沦为他人笑柄的女子,却是这些年来唯一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真心真意对他好的人。
他享受着从未有过的在意和关心,又害怕自己和粗俗低贱之人扯上干系,所以他一面恼怒一面纵容矛盾至极。而今这个眼里曾经只能看见他的女子对他视而不见,他竟是感觉到一丝说不出来的失落。
德院与昭院隔着一条洗默池,过了池上的诗风桥,便是德院的地界。
众人避隐素不及,离她老远。
她怡然自得地欣赏着沿途景致,心下感慨不已。不愧是本朝最为书香浓郁的学府,路边的一个小石子仿佛都饱浸着书香之气。
当她走上诗风桥时,那些避着的她的人要么是已经过了桥,要么就是在桥的那一头。汉白玉石的拱桥之上,她一人独行。
小桥流水,红衣佳人,远望如一幅唯美画卷。
“这个土憨货…长得还真不差。”
“徒有其表,内里空空,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