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父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偷偷跟着钟原,等反应过来他已经这么做了。
这家伙为什么来南城?
为什么到了南城后没来找自己?
这样无缘无故地起疑似乎有点神经质了。
姚父等钟原吃完饭,跟着他离开伊甸园,发现钟原的目的地是南城医院。
门诊早就下班了,他一个导游来这干什么?
姚父跟在他身后走进了电梯,低头侧身避开他的目光,然后见他按下楼层键——13。
姚父皱起眉。
这栋十三层是住院部。
钟原先是在自助打印机上取出检查结果,然后走进值班医生的办公室。
姚父犹豫片刻,悄悄推开点门缝,站在外面屏息偷听。
因太过于专注,他这螳螂完全没察觉身后有三只黄雀。
还是一人两鬼。
冉啾啾倚着墙,静静站在姚父身后,光明正大地听壁角。
姚诗不放心冉啾啾离开视线,只好在外面和徐嘉荣一起竖耳朵。
医生的叹息声从门缝里飘出。
“情况不乐观,扩散得有点快,考虑脑转移。”
钟原沉默许久:“我还有多少时间?”
“不一定。”医生道,“这两年多控制得一直不错,谁知……哎,你还是不考虑放疗吗?”
“做了放疗我就一定能活吗?”
医生沉默了一会:“还是有希望的。”
姚诗被这段对话震得脑中空白一片,以至于没能听清钟原后面的自言自语。
“可有个人能救我……啊,她现在已经变成鬼了。”
冉啾啾倏地眯起眼,原本懒懒靠在墙面的背脊挺直,不知想到了什么,问姚诗:“你之前说,你们同一天,生日?”
姚诗轻轻点头,凝在眼眶的泪水瞬间滴落:“钟原、钟原生病了?”
徐嘉荣惊讶:“你不知道?”
“他从没告诉过我。”姚诗说。
徐嘉荣还想追问钟原后一句话的意思,目光一晃,被冉啾啾眉宇间的冰冷吓得噤声。
办公室里医生也听得糊涂,又想到年初隔壁男科的医闹事件,小心措辞地叮嘱了几句。
钟原应声完便起身离开,开门时姚父连忙背过身,装作叫号排队的病人。
几乎同一时间,冉啾啾朝姚诗的方向探手,指尖在虚幻鬼影中疾速划动,浅金符咒在她身上一闪而逝。
徐嘉荣没来得及看明白,就见好好一大活鬼瞬间消失,吓得他倒抽气。
也就是这时,姚父看见身后站着个色彩斑斓的女孩。
他恍惚地想,姚诗的衣柜里也有几件鲜艳的衣裳。
她穿腻了校服,一回家就迫不及待地换上。
姚父以为自己吓到她,轻声道歉,过了会便回头跟上钟原。
徐嘉荣战战兢兢:“姚、姚诗姐姐呢?”不会被收了吧?
冉啾啾抬起手,三指间捏着一颗泛着微光的珠子,和徐嘉荣生前吃的麦丽素差不多大小。
姚诗满心悲痛被这一出打断,又急又怕:“天师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你把他夸得天花乱坠,但忽略了一点。”冉啾啾滞涩的声音又轻又缓,“这个男人如果真喜欢你,就不会舍得接近你,让你身陷囹圄。”
姚诗怔愣。
“不图钱,不图人,你身上还有什么好图的?”
冉啾啾冷哼,目光锁住挤进人群中钟原的背影,抬步走去。
“当然是命啊,笨蛋。”
***
医院地下停车场光线昏暗,悬挂在梁上的指示牌边缘印着“南城医院”。
空气潮湿,裹着让人烦闷的暑气。
钟原站在车边点了根烟,逐渐燃尽的香烟就像他倒计时般的生命。
夜里停车位空出许多,白天千辛万苦才找到的角落被台桑塔纳包场,它被周围绿灯笼罩,乍一看像恐怖片里的棺材。
钟原心不在焉地张望一番,终于忍不住,扯出挂在脖颈间的红绳,露出贴身的玉手镯。
玉身剔透,在行家眼里值个十来万。
他又掏出随身不离的小刀在手掌划过,力道不轻,鲜血瞬间漫出。
钟原抽着气将玉镯浸在血里,另一只手托住,生怕浪费半滴。
伴随接触不良的滋啦声,昏暗灯光闪烁了几下突然熄灭。
再亮起时,钟原面前站了一个黑衣男鬼,面目森白,瞥着他的三角眼尽是嫌弃。
它没有眼白,双眼尽是不祥的幽黑。
徐嘉荣险些惊叫出声!
——这是厉鬼!
就像人会避开恶人一样,鬼也会绕着恶鬼走,不仅接近会很难受,还有被它们吞噬的可能。
徐嘉荣条件反射想跑,可又见冉啾啾淡定自若,咬咬牙,缩在她身后。
“真是没用,为了让鬼出来这一会还得浸血,”杨哥说,“以前我在晏家的时候比跟着你自由多了,他们捏个诀我就能到处逛荡。”
玄门大族晏家可是众鬼闻之色变的存在,他们的族谱都可以追溯到五百年前。
“杨哥,你就别挖苦我了,”钟原苦笑,“我就是个普通人,哪能跟玄门晏家比?否则也不会连命都保不住。”
“少在我面前卖惨,我至今存活数十年,什么没见过?倒胃口。”杨哥生前就是踩低捧高的性格,对他没个好态度,“不过你生了颗这么蠢的脑子,也是挺惨的。”
钟原连寻常鬼怪都害怕,更别说这种被玄门晏家放玉里养的恶鬼。
何况他想活命离了它不行,只能任它羞辱,低声下气地赔笑。
与在姚诗面前温柔正直的模样截然相反。
冉啾啾捏着姚诗站在墙柱另一边,往外露出小半边身子。
让姚诗能看见姚父疲惫苍老的背影,也能看见面具下的恋人。
“看清楚,也听仔细,”冉啾啾凶巴巴的语气让徐嘉荣缩了下脖子,“给你个教训,以后别人鬼不分。”
之前还在挣扎闹腾的姚诗,从玉中鬼现身那刻便安静了。
杨哥看钟原这么卑微,越说越来劲:“晏宏文都告诉你续命方法了,同月同日,已经成年,只要将人带给他,保你十年不愁,结果姚诗那么蠢你都能搞砸,你俩不愧是凑成一对的蠢货。”
“都是我的错,”钟原没敢反驳,只小声为自己辩解,“我也没想到她爸会突然出现把人带走。”
自从姚诗死后,钟原无数次回想起借口庆祝生日引姚诗来北城后,姚父半途杀出来一拳把他揍晕的画面。
明明就差一步,怎么就失败了呢?
杨哥眯起三角眼:“还没十拿九稳你就敢联系晏宏文,蠢钝如猪!那天他为你这事特地去了北城,结果你居然害他白跑一趟,这下就算你给再多钱,晏宏文都不一定想搭理你。”
何况钟原还能拿几个钱出来?他连这破车都是借的。
求晏家的人多了去,他们也是挑人收钱的。当初要不是钟原无意间帮了晏宏文个小忙,凭他那点家产根本搭不上人家。
钟原正是因为知道这点,才至今不敢联系晏宏文,更不奢望他亲自来南城,苦声哀求:“杨哥,拖这么久让你和晏大师为难了,对不住,到时候还请你帮我说几句好话。”
杨哥心里嘀咕,他哪有资格在晏家人面前说得上话,哪怕晏宏文只是晏家分支血脉。
但杨哥不愿在钟原面前落了面子:“哪有什么到时候?你趁早把玉镯还给晏宏文,这事就此了结吧。”
钟原连忙说:“姚诗死在生日那天,反正晏大师也是要把人弄死给我续命的!只要我把她引到晏大师那,我就能活下去!”
弄死?
姚诗茫然地望向钟原,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听懂了吗?”冉啾啾看钟原的目光像是在看一只阴沟里的蟑螂,“要我说得再清楚些吗?”
对卡顿的语速忍耐到极限,冉啾啾朝徐嘉荣摊开手掌,后者这时候出奇地机灵,十分乖巧地拿出手机。
【玄门通阴阳,却只有一个术法能够插手活人命,阴损到我提起都恶心,】冉啾啾落在屏幕上的指尖都带着冷意,【只要找到与自己同月同日生的成年人,与他们有了正向的因果缘分,就把他们的魂魄打碎提炼,引到自己身上。】
【那些混账东西还把这些人称作“灵药”。】
“灵药?”姚诗毛骨悚然,“人……怎么能称作药呢?”
【取自“嫦娥应悔偷灵药”。】冉啾啾冷笑,姣好面容被寒霜覆盖,【然而不管“灵药”原本可以活多久,一天也好,一百年也好,最终也只能续十年寿命。】
一个青春洋溢的花季少女在某些人眼里是什么?
答案不言而喻。
姚诗听懂的瞬间,泪流满面。
车边上,杨哥被钟原的话逗笑了。
杨哥是姚诗死后才来到钟原身边的,钟原为了活命事无巨细地坦白。
“引过去?凭你?之前我问你为什么不把人弄晕了等日子,你怕触发人间法律进局子,说得你一定能成似的,”杨哥笑地十分夸张。
“现在人家成了鬼,天天跟在他爹身边,连理都没理你,还信誓旦旦地说她肯定放不下你来看看你,哈哈!可真不像你说的爱你如命。”
钟原被他笑地难堪。
“说到底还是你没用,要是能让我现身的时间久些,直接把她抓给晏宏文,还能顺带杀了他爹,”杨哥想到姚诗的样貌,猥琐地笑道,“早知道一场空,你还不如睡了她,得不到十年寿命,至少能快活几晚上,装什么正人君子?”
徐嘉荣正听得心惊胆战,耳边骤然一静,回神只见冉啾啾收回手,嘴型在念叨……什么不宜?
“以他们父女的关系,我真把人碰了她肯定会露马脚,到时候严防死守我哪还有机会见姚诗?”
钟原攒满一肚子的憋屈和怨愤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也找到了能在杨哥面前挺直背脊的方法。
“那个蠢东西,谈个恋爱都瞒不住!我去她家那么多次,体贴卖惨都试过了,为什么就不跟我走?守在那瘸子身边干嘛?!我的命难道不重要吗?!”
过往的美好被揭开,露出下面狰狞丑陋的真相,一如钟原在光影下扭曲的面孔。
冉啾啾见时候差不多,将姚诗恢复鬼身。
她阖着眼,心如死灰的模样看得徐嘉荣难过极了,可同时又害怕地后退两步,目不转睛地看着姚诗。
徐嘉荣死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在流浪,懂得了不少。
比如知道——当怨恨这类负面情绪到达某一阈值时,像他们这种无害的鬼魂会变成凶魂厉鬼。
同样,冉啾啾也正平静地观察姚诗。
可当姚诗睁开眼时,眼里依旧黑白分明。
冉啾啾的诧异不比徐嘉荣少:【你不怨恨吗?】
她都计划好如果姚诗快变成厉鬼,就把姚父拎过来在她眼前遛遛。
“我有什么脸怨恨?是我眼瞎被他蒙骗,害得爸爸老无所依,怪不得别人。”
姚诗擦着止不住的泪,“你这教训给得对,虽然我下辈子不会记得,但……谢谢你。”
冉啾啾不悦地眯起眼:【我讨厌受害者有罪论。】
姚诗正想说话,被突然发作的姚父打断了。
“——爸爸?!”
一个父亲能忍到现在已经极限了。
姚父无法察觉厉鬼的存在,却从钟原的话语中听出真相——这王八蛋接近姚诗是为了要她命!
钟原还在骂咧,忽地看见杨哥露出看好戏的神情,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身后的姚父一拳打中脸,整个人倒向车门。
姚父按住他,拳拳到肉。
晓得单亲家庭的普遍问题,姚父格外注重姚诗的心理教育,怕她毫无防人之心,也怕她因缺失母爱性格乖张,等小心翼翼熬过叛逆期,姚诗成了众人眼里别人家的孩子。
姚父提了几年的心终于落下,在知道钟原的存在前,都没对她讲过句重话。
姚诗死后,姚父有时会恨自己为什么那么宠她,要是凶一点严厉点,女儿就不会被骗了。
是的,姚父从一开始反对姚诗和钟原的理由,就是认定钟原是骗子。
否则有哪个正常人会朝能当自己女儿的孩子下手?
所以哪怕姚诗再三保证钟原的人品,又或者钟原在姚诗死后表现地情深不已,姚父的看法都坚定不移。
现在一切得到验证,姚父却没有丁点得意。
“小诗那么相信你!畜生!!我打死你!还我女儿!!!”
每一下都充满了愤怒憎恨以及痛苦。
钟原被打出火气,知道姚父得知真相,索性破罐子破摔:“该是你把姚诗还给我才对!你搞清楚!她是和你在高速上出车祸死的!是你害死的她!”
被戳中伤疤,姚父恍神了一瞬,钟原趁机把他踹开,吐了口血沫:“我哪是害她?!我是在自救!自救有错吗?!”
这话就是杨哥听了都忍不住砸吧下嘴。
姚父翻身爬起,冲上去和钟原撕打。
钟原被疾病侵蚀的身体当然斗不过姚父,但是他有帮手:“杨哥!救救我!”
那杨哥幸灾乐祸:“你可想好,我下手这家伙就死定了,到时候警察追究起来你解释得清吗?”
钟原犹豫了。
等以后他用姚诗成功续命,总不能跟警察盯上。
可当姚父掐住他脖子,似乎不管不顾想要立马弄死他,钟原慌了,在姚父掌下艰难地点头。
本就焦急不已的姚诗瞬间慌了:“天师!求求你救我爸爸!”
【我可不白干,得加钱。】冉啾啾哼了声,毫无良心地坐地起价,【等会和你爸磕唠时,一分钟255块,算是把收拾这俩垃圾的酬劳摊在里面。】
徐嘉荣接过冉啾啾递来的手机,感动极了。
没想到天师还记得他俩的约定!真是个好人……
下一秒,感动不已的徐嘉荣被杨哥骤然大涨的煞气吓到,条件反射扭头就跑。
没想到有鬼敢越她货而毫无防备的冉啾啾:“?”
许久没杀人的杨哥笑得狰狞,枯枝般的利爪向姚父脖颈抓去。
姚父看不见,只觉得一阵刺骨凉意锁在喉间。
可杨哥期待的血液四溅没能出现。
杨哥惊愕看着无法再向前一寸的手,仿佛它不再受自己控制。
做鬼多年,自然能认出这基本的玄门术法。
可同样,寻常人哪有本事定住晏家养出的厉鬼?
“哪里来的疯狗,敢在我眼皮下咬人。”
声音滞涩轻缓,杨哥偏头看去。
冉啾啾双手悠哉地抄进防晒衣口袋,踩着明黄小板鞋朝他们走来,脚步节奏比在超市还悠闲散漫。
面容昳丽如画,泛起的一丝不悦让画中人变得鲜活。
她像是才经历了阴沟翻船,现在正打算迁怒无辜。
杨哥的手还定格在半空,他心中警惕,面上却挂起套近乎地笑意,丝毫不见面对钟原的不可一世。
“请问是哪家大师?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这是在帮晏家办事,还请行个方便。”
他在晏字上加了重音。
冉啾啾懒懒地眨了下眼。
“没规矩,跪下。”
杨哥像是被踢折了腿,双膝控制不住砸向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