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屋檐下,容不得明窈有半分异议。
陪嫁的随从多是妇孺,两个侍女,四个老嬷嬷,还有两个礼仪女官一个医官,一行十人,莫说驾车,便是骑马都做不好。
原本赶车的士兵也尽被赶走了,最后只剩下狄霄站在马车旁,眉头紧锁,瞧着更凶更难相处了。
随从们挤在明窈身后,脑袋都快要埋进胸口,目光所及只有自己的脚尖,完全不敢抬头。
明窈也怕,可她左右看看,根本无处可躲。
“上车。”狄霄说道。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狄霄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让弃掉一驾马车,随从们只管小鸡啄米。
他让所有人都到一驾马车上,众人顿时顾不得尊卑,马车三面长凳,只给公主留了一面。
公主出嫁,除了随从还有许多首饰细软。
狄霄和狄宇两人将所有装着嫁妆的大木箱抬到一驾板车上,一人拉板车,一人拉公主,剩下的车板车厢原地丢弃,只把马匹带走。
处置好这些,车马即刻启程。
狄霄驾车的水平不可谓不高,忽视车程坎坷,原本数十日才能结束的旅途硬生生被他缩短至四天。
仗着对路线的熟稔,他连晚上也在赶路,除了偶尔停车方便,其余时间则是一刻不停。
明窈从被颠簸得食不下咽,到能面不改色地喝水吞馕,好不容易等到马车停下,双脚踩在地上,她的人却还在飘着。
不等她缓过来,前面出现七八个结伴跑来的男孩,四五岁的样子,上半身□□着,下身则是兽裙,披发在背,两鬓用彩绳扎着小辫,右耳耳骨同样带着小指长的乳白兽牙。
孩子们看见明窈等人紧急刹住脚步,目光惊疑不定,交头接耳许久,直到看见狄霄从马车上跳下,才欢呼着拥上去。
但与明窈想象的不一样——
这些男孩没有抱上去,而是全部停在距离狄霄一步远的地方,仰头说着什么。
明窈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并不妨碍她看见那一双双稚嫩的面孔上毫不掩饰的信任和崇拜。
有孩子爬去后面的板车,手还没碰上木箱,就被狄宇揪着后颈扔下来。
“必喀西!”不可以!
对上狄宇,孩子们就没有那么敬畏了,一言不合扑过去,似打似闹地厮打在一起。
狄霄呵斥一声,他们又迅速分开,挠挠头,互相做个鬼脸,重新跑回狄霄身侧。
也不知道狄霄对他们说了什么,孩子们瞧着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听话地离开,临走时偷偷望了明窈一眼,好奇又戒备。
等把孩子们打发走了,狄霄重新开向明窈:“走。”
明窈:“哦——”
一起赶了四天的路,“走”和“哦”成了两人唯一的交流方式。
狄霄看着凶,行事作风也颇为粗犷不拘小节,但几天下来,明窈从未见过他动手打人,哪怕黑脸嫌她们拖累,可也没少了任何吃喝,夜里还为了顾及她们稍稍放慢脚程。
有这样的相处在前,明窈对狄霄也算改观了些许。
虽然还是怕,但总不会吓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远处的孩子已经高声喊了好多声,随着他们的呼唤,大大小小的毡帐里走出更多人。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明窈这才意识到,她们已经到了拔都儿部。
孩子们挨家挨户地喊“首领回来了”,只要是在部族里的,全都从毡帐中走出来。
此时正是晌午,妇人们在准备膳食,有人手上还沾着肉星,却也不妨碍她们出来迎接首领。
人们接连和狄霄打招呼,狄霄没有出声回应,只大步走在前面,身后则后面跟着明窈一行人。
这是明窈第一次真切地见识到狄霄在族中的地位。
除了对首领归来的兴奋,面对来自望京城的公主,并没有出现什么隆重的迎接场面,她们好像只是首领带回来的客人,千里迢迢,自远方而来。
沿途的族人都在好奇地打量着她们,哪怕知晓他们不带恶意,但过于肆意的打量还是会让人不舒服。
明窈敛目,抬手压了压兜帽。
部族周围搭铸了围栏,每隔三五步都会插一面黑色猎旗,上面用白色颜料画着繁琐的图腾,随风猎猎作响。
草原民族的生活方式同中原有极大的不同,不论大瑜还是大越,百姓皆定居一处,世代传承,若非升迁或变故,上下数代定居在此,身死仍讲究落叶归根。
而到了草原上,定居对于太多人都是奢望。
他们信奉鬼神,有敬拜的图腾,但对于更多人,族长才是一族之精神所在。
相传草原部族众多,最大的部落足有万人,牛羊成群,粮草成堆,男人外出狩猎,女人孩子留守耕种。
但显然,这和拔都儿部没有关系。
拔都儿部很小,小到围着部族走一圈,连半个时辰都用不了,从头走到尾,三十几顶毡帐,七十多个族人。
最后在一顶灰色的毡帐前停下,恰巧里面的人也走出来了。
是个弓着背的老妇人,瘦瘦小小的,穿着一身灰扑扑的棉袍,头上戴着一顶狼皮缝制的帽子。
狄霄半蹲下去,将视线和对面的老人平齐,张口说了一串明窈听不懂的话。
他回首指了指明窈,又说了几句,见老人点头,才展开眉头,继而和明窈介绍:“莫拉阿嬷。”
明窈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唤了一句。
狄霄又说:“走。”
“?”要不是莫拉阿嬷招了招手,明窈真不一定能明白他的意思,她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什么。
陪嫁的随从下意识想跟她一起,谁知狄霄在族人中找了个人,然后对随从们说:“跟她走。”
随从们踌躇片刻,到底还是选择听从他的吩咐。
随着其余人离开,剩下的族人们也陆陆续续返回毡帐,继续做之前的事。
莫拉阿嬷的年纪很大了,她瞎了一只眼睛,眼睛边缘全是丑陋萎缩的疤,另一只眼睛也已浑浊,步履蹒跚着,一根细细的枝丫做支撑,颤颤巍巍的,仿佛随时能断掉,让人不禁捏紧心神。
有狄霄在后面盯着,明窈连头都不敢回,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阿嬷身后,几步的距离,走了将近一刻钟。
等进了灰色毡帐后,背后锐利的目光终于消失,明窈缓缓吐出一口气,将注意力放到毡帐内唯二的人身上。
莫拉阿嬷在进帐子时就把枝丫丢掉了,进来后摸索着帐壁,行动更加缓慢,废了好大劲才在地上的皮毡子上跪坐好。
她指了指前面,又指了指明窈。
明窈心领神会,将兜帽放下,又学着她的姿势在对面跪坐。
当一只粗糙的掌心覆在她眉心时,明窈明显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要向后躲,谁知莫拉阿嬷提前拽住了她的手,阻止了她躲闪的动作。
随后,一阵带着奇怪节律的音符从莫拉阿嬷嘴中吐出,恍惚间,明窈好像听到了自远方传来的号角。
不知过了多久,等明窈再回神,眉心的手已经移开了。
“公主,欢迎来到拔都儿部。”老人笑眯眯的,仅存的一只眼睛似乎清明了片刻,又很快被浑浊覆盖。
只这么一句话,就让明窈心中翻起滔天骇浪。
“您——”明窈哑然失语,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您会将大越语吗?”
等了许久,莫拉阿嬷慢吞吞地点了点头:“公主想问什么吗?”
明窈有太多的疑问。
她想知道为什么和亲的部族如此小,想问刚才的仪式有什么深意,想问拔都儿部的族人对她有什么看法,想问……
但这些疑问,终被一个强烈的念头所压盖。
“您……能教我说草原话吗?”
在拔都儿部,甚至在整个草原,人们说着最熟悉不过的言语,只有她听不懂,只有她是个名副其实的外人。
可人总是想活着的。
明窈不觉得她能有离开草原的机会,与其怨天尤人,倒不如尽快找到活下去的资本。
莫拉阿嬷也没想到她是这个想法,手腕颤了颤,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轻轻吐出一个字:“好。”
“公主想知道那些草原话呢?”
明窈从小都在学东西,小时候学琵琶学女红,稍大一点学礼仪学诗书,她算不得聪明,唯独记性好些。
教书的先生说她聪敏,殊不知她根本听不懂那些繁琐的?经义,完全是靠出色的记忆力,等先生检查了,她便原封不动地背出来。
她低头沉吟片刻,问:“阿哈、新赛尼是什么意思呢?”她刻意模仿了狄宇的声调,再平常不过的词语,到了她嘴里,却平添几分缱绻,温温婉婉的,又有点黏软。
莫拉阿嬷微微愣了下,很快就绽开笑。
她脸上有很深很深的褶皱,笑起来并不好看,可那只泛着浊色的眼睛里全是包容和慈和。
“阿哈呀……你是听阿宇喊得吧?他与首领是亲兄弟,从小被首领带大,狩猎的本事都是首领教的。”
翻译成大越话,阿哈就是大哥的意思。
莫拉阿嬷回忆起往事,难得有人陪她,忍不住多说了些。
明窈便知道了狄霄和狄宇的名字,又知道狄霄小时候去河边摸鱼,不小心跌进河里,一头扎进淤泥,多亏阿爹救了他,保了小命却没能逃过一顿竹笋炒肉。
多年后,这一幕在狄宇身上重现,炒肉的人也跟着变了。
听到兄弟俩小时候的轶事,明窈莞尔笑出声,仿佛看见两个尚不及她腰高的小娃娃,在水里扑棱水花。
若非转念想起男人冷凛的面孔,明窈定能笑上个一天。
“是吗……首领竟也有顽皮的时候。”她弯了弯眉眼,略有心虚地往毡帐外看了看。
“那新塞尼呢?”明窈问道。
莫拉阿嬷的笑更灿烂了,抬起满是灰斑的手,亲昵地在她手腕上点了点:“新塞尼,美丽的新娘。”
想到那凶险的夜晚,狄宇确实是指着她喊“新塞尼”的。
明窈面上出现一层薄薄的红色,她轻咳以掩饰羞敏,正在想如何转移话题,莫拉阿嬷又说:“能看见首领娶妻,我便是死也能安心了。”
“……”明窈无法回应,只能保持缄默。
莫拉阿嬷说了许久,或是回忆年轻时的部族,或是讲一讲草原上的风俗习惯,唯独没有说为什么她也会大越话。
“你之前住在宫殿,来到草原也不知习不习惯,草原不比你们皇城,许多东西都没有,若是实在紧缺的,不好意思跟首领讲,便来找我。”
她笑着说:“我这老嬷,在大家跟前还是有点面子的。”
莫拉阿嬷毕竟上了年纪,精力有限,陪明窈说了半个时辰就有些支撑不住了,明窈乖乖道了别,想了想,又用阿嬷刚刚教她的礼节做了个敬福礼。
头颅低垂,手指依次在双肩、额头和胸口轻点。
“好,好孩子。”莫拉阿嬷拍了拍她的手,侧身躺下去。
从莫拉阿嬷毡帐里出来,明窈还没舒口气,一转头就看见站在一侧的高大男人。
也不知狄霄在外面站了多久,他抱着肩,侧目看着她。
“……咳咳咳!”明窈一口气没上来,竟直接把自己呛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毡帐:大家可以想象成蒙古包,肯定没有现在的蒙古包那样繁华啦,但大致构造还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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