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带桥边的烟花已经放的差不多,原本喧闹不已的人群渐渐散去,逢着十五的缘故,今日的月亮也格外圆,幽幽地洒着银白色的月光,泼在地上宛如一层水中银。
秦姝意有些激动的心也随着烟花庆典的结束而冷静下来,看向身旁安静的青年,她还是心存感念的。
如果他没有鼓励她“机会难得”,愿意陪着她,想必她此刻不会站在此处,而是同芸芸众生一般站在堤岸边,艳羡地看着桥上的人和烟花。
一颗九转玲珑心,做事滴水不漏,对周围人和事的感知敏感到不可置信。
众人眼中的“花瓶”不过是他给自己防身的一层假面,这样通透的人怎么可能真的是废物?
秦姝意福身道:“今日蒙世子不弃,能与殿下同行是妾的荣幸,谢谢殿下。”
说罢抬起了头,她还戴着面具,只露出一双笑意未散的桃花眼。
话虽然生疏,但她看起来真的很开心,这就足够了,虽然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不像少时那般潇洒明朗,但是他愿意等她卸下心防。
他已经一个人孤独地等了十年。
就算是再等十年,他也等得起。
裴景琛弯起嘴角,眼眸澄澈明净,像卧着一泓清水,月光似乎融进了他眼中。
“裴某亦是如此。”
望着散去的人群和头顶的皎月,秦姝意低声道:“妾该回家了,若是久久未归,妾的父兄和娘亲会担心。”
裴景琛本想开口送她一程,又担心过犹不及,怕她多心,当下也不再强求,拱手道:“那裴某便不打扰了,有缘再会。”
上元节会取消宵禁时辰,为防走水,今夜城中会有护卫队彻夜巡逻。
尚书府离此处虽有一段距离,但是安全问题不用担心,只是让她一个人回家,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罢了,一会还是悄悄跟上,把她送回家的好。
离开时,却听见身后一道急促的低呼声,他忙转头去看,少女下桥时被一块凸起的尖锐暗石绊倒在地,他急忙走过去,蹲下身子与她平视。
看到那双正要伸过来的手,秦姝意连忙揉了揉脚踝,扶着身旁的石桥颤颤悠悠地站了起来,看到面色冷凝的青年,压了压声音。
“没事,只是崴脚了,尚书府离这儿不远,妾尚能行,世子也赶快回府吧,让人看见了于你我皆不便。”
裴景琛看着少女罗裙下已经渗出血迹的脚,眸光深了几分,冷声道:“秦姝意,你伤了筋骨,还要走回秦府?你是打算以后在轮椅上过一辈子么?”
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语气的亲昵和焦急。
看到她受伤,又听到她还想走回家的大话,他只觉得面前的人疯了。
连在外行军打仗的士兵都懂得要顾及伤处,她一个小姑娘却还想强撑着回尚书府。
听到斥责,秦姝意愣了愣。
除了父母和哥哥,还从未有人对她说出毫不掩饰关心的话。
萧承豫性格淡漠,他从不屑做男女情爱中的被动方,不会训斥她,也不曾设身处地的为她想,似乎她只是他兴起之时的一个爱宠,而不是他的结发妻子。
可是眼前的青年却从不掩饰自己的心意和想法,哪怕在他主动问出二人关系时,秦姝意选了那个最现实也最凉薄的答案,他也未曾恼羞成怒,反而坦然放下,邀请她看烟花。
在自己面前,他似乎一直都是这样赤诚热忱的人,一眼就能望到底。
被他这样一提醒,脚踝处确实隐隐作痛,刚挨了训斥,她的心头也不由得升上几分委屈,自觉理亏,轻声商量。
“那妾就在这儿等着,劳烦世子遣人去尚书府,给妾的父兄报个信,可以吗?”
看着少女清澈的桃花眼里盛着真诚的请求,裴景琛也反应过来,方才责备她的话确实说得有些重。
可是直接说句让他把她送回去,就那么难吗?对她来说,他就那么不可信么?
上元节男女大防不似往日严苛,再说她如今受了伤不利于行,就算被人看见后状告御史台,也是占理的一方。
裴景琛看着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的少女,温声劝说:“秦小姐,这样冷的天,去令尊府上一来一回,延误就医的最佳时间,你日后恐怕要拄拐行走。”
说罢他又苦笑,自嘲道:“裴某本就声名狼藉,御史台参我的折子多达百本,再参一次又有何妨?上次你在姑母宫中劝慰姜三小姐,想必也不是小气的姑娘。”
话音顿了顿,他似乎想到什么,迟疑地询问:“你害怕牵连秦尚书?”
一语中的,秦姝意无奈地点了点头。
他猜得没错,自己可以不在意世人的目光,唯独害怕父亲一生清名,却如同上一世一般,最后落得个教女无方、败坏民风的罪名。
裴景琛思忖一瞬,却撞进少女的眼,心里有了思量,声音温和,让人不自觉地安心。
“别怕,莫说你现在还顶着这样一张獠牙鬼面,便是你的侍女见了,也不见得一眼就能认出来。”
“如果令尊知道你为了保全他的清名,不惜损害自己的身体,届时只会追悔莫及,更会心疼你。”
“御史台那群老臣确实喜欢给陛下上折子,不外乎是于礼不合之类的小事,并不会关注同僚的内宅,这也不是他们的作风。”
“倘若你还是放心不下,我便只送你半程,让乘风把你带到尚书府,可好?”
青年的话如春风掠水,落在秦姝意心中,品出点浅淡的熨帖,听完她疑惑地抬起头,喃喃道:“乘风?”
只见青年从袖中掏出一节竹哨,放在唇边吹出了短促的哨声,得意洋洋地看着她。
不过片刻,远处便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正是她曾经见到的那匹通体雪白的银鬃马,温顺地停在主人身侧,还示好地蹭了蹭他的鹤氅。
“街上的巡逻护卫不会拦它吗?”秦姝意不禁好奇地问,除非事出有因,否则当街纵马就是大忌。
裴景琛随手顺了把马背,声音里还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乘风是我的坐骑,随我冲锋陷阵,全临安除了圣上,谁人敢拦?”
青年桀骜不驯,语气里满是张扬,又小声补充道:“它性子虽烈,但是从不主动伤人。”
秦姝意看着马匹主人一心为马儿说话的模样,低头浅笑,这是有多怕她对这匹马留下坏印象啊。
她袖中蜷缩着的手指也不自觉地伸开,学着裴景琛的样子,抚上了骏马的前额,乘风并无排斥,反而主动伸头回应着她的抚摸。
秦姝意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手又向它的面脊摸去,对裴景琛笑道:“世子快看,乘风很温顺。”
“啧啧。”看着一人一马相处甚欢的模样,裴景琛咂摸着嘴,不禁有些吃味。
乘风一向烈性,此时在少女纤白的手掌下,却宛如一头听话的小羊羔。
马儿蹭得开心,却没想到它的主人看它越来越不顺眼,已经在考虑日后要不要把它绑在马厩了。
“好啦,秦大小姐,你有伤在身,我还是赶快送你回家的好。”青年一手勒住马缰,无奈地提醒。
秦姝意第一次见到这样通人性的骏马,自然十分欢喜,听到裴景琛的话,脸庞贴上乘风的面脊,温声道:“既如此,便谢谢乘风载我一程了。”
骏马似乎听懂了她的话,鼻孔里发出轻轻的嘶鸣。
裴景琛手指攥成一团,如果说刚才他还在纠结要不要绑住乘风,现在他决定不仅要绑,明天还要将喂马的草料减半。
秦姝意拖着脚蹒跚靠近,手堪堪碰到马鞍,却因脚踝上的伤口使不上力,后背僵直,额上已经出了层细密的汗珠。
正在她一筹莫展之时,一只劲瘦的胳膊虚虚环住她的腰。
青年宽阔的胸膛擦着她单薄的脊背,唇贴近她的颈侧,还夹杂着一丝热气,嗓音放缓,柔声道:“放心,没人。”
说完臂上使力,将少女稳稳地放在了马背上,嘱咐她勒住马缰,自己则牵紧了马脖颈上的绳套。
一番动作行云流水,秦姝意还有些怔愣,藏在面具下的脸颊愈来愈烫,双手紧紧的握着粗糙的马缰绳,腰间被那人碰到的地方也有些发颤。
绕是上辈子和萧承豫也做过这些亲密无间的事,但他的怀抱便如同他整个人一般,始终笼罩在一层迷雾中,带着彻骨的寒意,貌合神离罢了。
他总是匆匆来匆匆去,心思内敛,连带着情爱之事亦是如此。
在遇到裴景琛之前,秦姝意以为天下所有男子皆属此类,深沉而凉薄,便是有十分欢喜也只会表现出三分。
可是现在她却有所改观,原来真的有人愿意活成一团火。
“秦小姐?”
耳边响起青年清冽的嗓音,秦姝意下意识应了一句,“啊?”
青年见她呆呆的样子像极了怕生的狸奴,抬头笑着说:“你的面具松了。”
果然,他刚说完,那张鬼面就松松垮垮地掉了下来。
青年瞬间伸出右手,于半空中接住恶鬼面具,又伸长胳膊递给马上坐着的少女,看到她通红的脸,疑惑地问道:“秦小姐的脸怎么这么红?”
秦姝意一时语结,接过面具,重新系在脑后,遮住了脸,并未接话。
裴景琛揣测着她的反应,却笑出声,宽慰道:“秦小姐不必担心,没人看到。”
“应......应当是今夜风凉,吹的。”
秦姝意磕磕巴巴地回答,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羞怯犹如雨后春笋冒出,她什么时候说自己是担心别人看到了,这人也太会乱猜了。
裴景琛牵着马,走出好远才后知后觉地生出一个不太可能的猜测,莫非她害羞了?
皎洁的月光和满街的花灯幽幽地闪着光,为马上的少女和为她牵马的青年照亮前路,偶有几个行人纷纷侧目。
但任谁也想不到堂堂恒国公世子,竟会为一个戴着鬼面的少女牵马。
——
人是阻拦不住时间流逝的,譬如此刻。
裴景琛站在街口,看着前面灯火通明的尚书府,勒住乘风,温声对少女嘱咐道。
“你现下伤了脚踝,回府后要少走动,找大夫包扎好后卧床静养即可。”
秦姝意摘下面具,认真地听着,乖巧地点了点头,看着半个身子隐在暗处的青年。
“世子恩德,妾会铭记在心。”
两人不过短短地说了两句,一个男子便急匆匆地跑了过来,面庞俊秀,正是尚书府大公子秦渊。
他把那小贼制服后将钱袋子还给了失主,可是赶回原地却不见自家妹妹和侍女的身影,一问才知道方才朱雀大街人们都挤着去看玉带烟花,恐怕早就失散了。
他只这一个妹妹,从小当眼珠子宝贝着,赶去玉带桥时人潮拥挤,他挤在人群外围,并没看到秦姝意,只好回府看看妹妹是不是已经提前回家。
结果只见到了满脸泪痕的春桃,才知道主仆二人去买面具被人群冲散了。
等了一会还没等到,正要自己带着家仆出门寻找,就有眼尖的小厮来报信,说是看到了大小姐,他这才急匆匆跑来。
结果确实找到了自己的妹妹,可是妹妹身边的那个男人,又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当妹控兄长抓包小情侣的暧昧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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