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并肩走到桥上,桥上的少男少女看两人气度非凡,也纷纷退让,他们就这样站在了玉带桥中央。
皓月当空,繁星璀璨,满街灯火,远远望去尽是流光溢彩的华美,河上还飘着方才人们放进去的莲花灯。
“嘭”的一声,几束烟花一齐燃放,径直升上夜空,在漫天的繁星中,绽放出一朵朵繁复的图案,纷繁的焰火如流星坠落人间,毫不吝啬地照耀底下的人们。
耳边响起青年男女和远处人们的欢呼声,火树银花,灯火氤氲。
秦姝意被这浓郁的节日氛围感染,也不自觉地抬起头,看着这壮观而又阑珊的场景,一瞬间似乎身处天宫星市。
青年背着手,转头垂着眼睫看她。
所有的喧闹声都归于虚无,世间嘈杂消失在耳畔,一片寂静中,戴着面具的少女彷佛才是最鲜活真实的图景。
裴景琛看不见她笑靥如花,却能真切地感受到她的喜悦,这种喜悦是内心深处掩藏的欢欣。
他十五岁时曾在边境率领五百轻骑伏击三千北狄军,出奇制胜,回到军营后第一次获得父亲和其他将领的交口称赞。
但与现在身边人的笑容相比,那时的喜悦似乎又变得微不足道了。
此时鹊桥仙三楼的一个包厢悄悄地敞开半扇轩窗,窗外是虹桥盛景、人间烟火,窗内却是一室寂寥、满目落寞。
穿着玄色锦袍的青年半只手掌覆在窗棂上,长发用玉冠一丝不苟地束起,长身玉立,安静地立在窗边,与窗外的融融暖意格格不入。
他突然开口道:“仲京,这烟花有那么好看么?”
似乎在询问,又似乎只是在喃喃自语。
他身后站着一个面庞白净的男子,闻言顺着他的视线去看,鹊桥仙在朱雀街的黄金地段,包厢又在三楼的雅间,正巧能看见人头攒动的杨柳堤,和玉带桥上站着的少男少女。
有些人似乎只要站在那儿,就是天生的主角。
起码此时此刻,名唤仲京的谋士扫了一眼,便被桥中央的一对男女吸引住了目光。
少女披着银白披风,青年穿着墨黑鹤氅,在漫天的焰火中黑与白的冲击极为显眼。
女子面上戴着一副恶鬼面具,身量窈窕,正微仰着头看绚丽的烟花。
身旁的男子较她要高出许多,旁人都看着壮丽的焰火,他眼中却好像只有少女一个人。
谢女檀郎,真乃一对璧人。
仲京听着街上的百姓们欢声笑语,语调冷淡,“美则美矣,不过浅显之乐,待殿下大业将成之时,坐拥万里江山,岂是区区几束烟花能比的?”
夜风有些凉,吹着萧承豫面上发冷,但他却分辨不出这失魂落魄到底源于何处。
思绪繁乱,总觉得这一幕他曾经见过,只不过身边不应该是仲京,而应该是另一个人。
不知为何,他断定那应当是个女子,还是他曾见过的人。
正在他转身之时,身后的仲京定睛一看,却疑惑地问:“属下怎么看着那个男子有些眼熟?”
萧承豫也狐疑地转过头,又听见仲京喃喃道:“怎么越看越像国公府的那位世子......”
桥上的青年用一顶镂空银冠束着高马尾,脸上戴着半幅银狐面具,虽然看不清具体长相,但是露出了半张白皙的脸,身形颀长挺拔,气质与那天在年夜宴上出言不逊的纨绔世子如出一辙。
他身边的少女看着也有些眼熟,只是那张恶鬼面具遮的太严实,青年不动声色地向少女的方向悄悄挪了挪,挡住了她一半身影。
萧承豫微眯着眼,突然觉得这一幕碍眼得很。
许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吧,所以现在才会觉得熟悉,他对这些无用的事情素来不上心,当下也没有闲心去探究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想到上次高宗最后确定的收盐人选,他的心头又漫出丝丝缕缕的不满。
谁不知道淮扬富庶堪称中原聚宝盆,收盐是个绝对的肥差,不管谁去都是白白地捡功劳,可是父皇宁愿选一个外戚,也不愿对他委以重任。
莫非,自己这位擅弄权术的父皇属意的,当真是那个风一吹就倒的五弟?
萧承豫看向那两道身影,眸光一沉,眼底幽深了几分,冷笑道:“圣上对这个外侄可宠的太过分了,本王这位父皇真是越老越糊涂了,得让他明白,所托非人的感觉可不好受。”
仲京收回视线,揣摩着面前人的话,压了压声音,“依属下看,皇上倒不一定是中意五皇子。”
“不过事不宜迟,殿下还需早做打算,您如今有这样的决心是好事。皇上将收盐权托付给裴世子,这于我们所求,自然无益。”
话未说完他眼里露出一丝迟疑,缄口不言。
萧承豫听得认真,却见身后人突然沉默,伸手关上了轩窗,低声道:“但说无妨。”
面目和善的谋士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狠,提醒道:“殿下既已决意一争,那和姜三姑娘的婚事也应一并处理妥当,若是一番筹谋反为他桓王做了嫁衣,可就得不偿失了。”
俊朗的面庞上显出几分阴翳,萧承豫自然记得自己这位准王妃,本以为太尉府会是一项强悍的助力,谁承想她母家为了那个废物独苗,竟自断后路,毫无远见。
不过好在自己已经借此封王,母妃也晋了位分,最初的目的已经达到,自小年夜往后,母妃在后宫受到的宠爱与日俱增。
今时不同往日,倘若姜家覆灭,他亦可另娶世家贵女为妃。
只是当下的情况棘手之处便在于太尉府还吊着一口气,父皇对姜家又生了半分愧意。
不仅不会让这个婚约中途作废,还会让姜蓉大张旗鼓地嫁进穆王府,姜太尉这条将死的百足之虫,他不得不收。
母妃前些日子旁敲侧击地问到了他成婚的日子,钦天监推选的是吉日是二月初八,倘若错过这一天,只怕要往后推不少日子。
说来也巧,春猎的日子是二月十五,依父皇那个唯恐生变的性子,三月之前必会催促裴景琛启程。
如果春猎时裴世子不幸受伤,而他又不必陪伴新妇,皇帝只会折中选择让他和桓王同去扬州。
就桓王那点出息,满脑子寻欢作乐,非但不会影响他的计划,倘若真有什么意外自己这位二皇兄便是个完美的替罪羊。
“本王听说姜三小姐年后染了风寒,卧病在床,大婚的日子只能延后。”萧承豫神色坦荡,与方才谈论烟花时的语气别无二致。
“是。”仲京垂手行礼,又说道:“虽则姜盛惟此人被拔去利齿,但其余威尚在,锦上添花微不足道,雪中送炭的恩情想来他会铭记在心,倘若殿下不得不娶姜家女,何不干脆与太尉同营?”
感受到一丝压迫感极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仲京瞬时感觉如芒在背,头垂得更低。
“殿下明鉴!属下绝无二心,此番提醒正是为了殿下的大业着想!郑太傅一心扶持不成器的桓王,五皇子体弱多病却倚靠着手握重兵的恒国公。圣上日薄西山,殿下就算要做孤王消除皇帝疑心,也不应该是这个时候啊!”
说完双膝一松,跪了下去,脊背依旧笔直。
萧承豫倒不是怀疑他,仲京的母亲与母妃亲密无间,又曾蒙外祖照拂,两辈浩荡恩德,仲京是绝不可能背叛他的。
只是他倒不知,自己的处境已经这样岌岌可危了,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行走,一不小心便会坠入深渊、粉身碎骨。
他伸手扶起跪在地上的谋士,淡淡道:“本王没有怀疑你,何况你说的有道理,于情于理,本王都该去拜访一下这位岳丈了。”
“穆王妃哪有那么好当的?姜三姑娘突染恶疾的消息还是让她父亲亲口上奏天听的好,本王乐得一身轻。”
顿了顿,他似乎又有些莫名地心悸,“只是这条路费心劳神,本王有些忧心罢了。”
那些被他遗漏的记忆忽然露出一角。
他晃神间彷佛看到自己穿着明黄的龙袍,跌跌撞撞地向一座废弃的宫殿跑去,冷宫燃起熊熊大火,一个人影被无边的烈火吞噬。
仲京皱着眉心,面露悲戚,还是开口劝道:“殿下,事已至此,哪还有回头路呢?况且,只有您坐上那个位置,家母和澜姨这些年的努力才不会付诸东流。”
仲京抬眼看着眼前的青年,他比自己年纪要小上许多,却总是坚定果决,以往从未露出过这样黯然的神色。
他理解主上的不易,却不能支持他后退。
一直以来,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争、要么死。
萧承豫从短暂的迷茫中脱离出来,突然转头瞥了一眼已经关上的轩窗,脑海里不自觉地勾勒出那两人卿卿我我的身影,声音里夹杂着讥讽。
“派人去查查那是谁家的姑娘,裴景琛既如此倾慕佳人,想必美人身处险境时,他定会舍身相救。”
“是。”仲京又问道:“可还需属下将此女身份回禀殿下么?”
萧承豫心头涌出一丝不安,又很快被另一股更强烈的不屑代替,淡淡道:“不必,你安排这件事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