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淑妃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头昏脑胀,正要发话把姜蓉带到咸福宫侧殿,外面便响起一道尖细的声音。
“皇后娘娘驾到!”
秦姝意来不及琢磨,忙牵着卢月凝走进人群,站在边上不起眼的地方,看到了众人簇拥着的皇后娘娘裴南筠。
裴皇后穿着一袭明黄色鸾凤宫装,罩了件藕荷色撒花薄衫,三千青丝绾成云髻,斜插两支赤金凤钗,腰间系了根孔雀纹宫绦,气度华美。
她蹙眉看着躺在地上并未醒转的姜蓉,嘱咐身边的女官道:“佩云,把姜小姐带到凤仪宫侧殿,再找太医来瞧瞧。”
女官垂首应是,身后两个小宫女便伶俐地搀了人起来。
“人是在我宫里出的事,姐姐半路截人是什么道理?”郑淑妃似乎十分不满皇后的举动。
裴皇后淡淡的看着她反问,“怎么?妹妹还嫌今日事情闹得不够大么?”
“可是......”
郑淑妃一心想要辩解,意欲斡旋,虽然她对这姜家女不甚欢喜,但是毕竟人是在她宫里落的水,只怕皇后带走姜三姑娘,她日后会落人口舌。
裴皇后的眼神却骤然变得凌厉,拔高了音调,“本宫听说淑妃与姜贵嫔素来不和。”
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这件事郑淑妃是瓜田李下,硬吃了个哑巴亏,她咬牙行礼,“是妹妹思虑不周,此番便有劳姐姐费心了。”
话说完,裴皇后看向衣衫尽湿的三皇子,面上关心的神色不作假。
“承豫行事果决,这才救下姜小姐,本宫会如实转告给皇上,现在虽是酷暑,但是衣服湿了恐染风寒,你与承瑾身量相仿,不如随本宫去凤仪宫找身衣服换上吧。”
萧承豫拱手推辞道:“儿臣谢母后好意。生死大事,儿臣既然碰见了,便不能坐视不理,只是母妃还在漪兰殿等儿臣,日后有空闲,儿臣一定再去拜见母后”。
离开时步伐沉稳,看着倒是十分周正有礼,殊不知这身好皮囊下藏了一颗狼子野心。
“你们也来吧,”裴皇后语气和缓了些,十分谦和,笑道:“本宫也许久没见到那么多新面孔了。”
秦姝意瞥了眼那个匆匆离去的身影,又看向笑盈盈的裴皇后,疑窦丛生。
前世自己落水醒来后,已经在咸福宫侧殿,彼时只看见了萧承豫和郑淑妃。
后来京中流言四起,谣传她与三皇子私相授受,她秉承着清者自清、越描越黑的想法,再加上对萧承豫情愫渐生,并未干涉。
却未料这竟成了后来给父亲定的罪名之一。
——教女无方、败坏民风。
如今却有了变故,落水的是姜蓉,萧承豫没有留下,皇后中途截人,这些贵女也被邀去凤仪宫。
到底是从哪里开始不对了呢?
——
凤仪宫内燃着淡淡的白芷香,殿中还放了消暑的冰块,众人进殿只觉得宛如处在世外桃源一般。
“佩云,将前些日子皇上御赐的太湖碧螺春拿来,送予各位姑娘尝尝。”
裴后回宫后收起了训斥郑淑妃时的尖锐,眉目淡婉,坐在上位含笑看着殿中的少女们,恍若家中的长辈一样平易亲切。
大家坐在殿中安静品着有价无市的太湖名茶,裴后也并不催促,只是与众人闲说着一些琐事。
皇后常年呆在后宫,对京中趣事并不了解,好奇的样子像极了学堂里的女学子。
期间又最喜欢听卢月凝讲,她是名满临安的才女,随手拈来一则故事就讲的妙语连珠。
一时间殿内气氛十分和谐,其乐融融倒比方才在咸福宫赏花有过之而无不及。
过了半个时辰,殿外的佩云姑姑疾步走到皇后身边,与她耳语了几句。
裴后神色变得凝重,对众人说,“流言甚于明枪暗箭、止于智者。姜小姐落水一事有蹊跷,本宫自会明察秋毫,为姜小姐主持公道。”
“吾等既同为女子,便应知道女子在这世间的艰辛,回府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需三思。”
“臣女谨记。”众人纷纷应和。
“嗯,都来看看姜小姐吧,你们年岁相仿,也替本宫劝劝她。”裴皇后无奈地扶了扶额,这才往侧殿走去。
姜蓉已换上干净的衣服,正抱着膝啜泣,觉得自己落水被陌生男子救起,颇损名节。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还是裴皇后走上前,坐在她身边,轻声细语地承诺会还她一个公道。
卢月凝凑近秦姝意压低了声音道:“姜三姑娘方才还献舞来着。”
秦姝意倒是不知道还有这回事,她当时的注意力全在身旁的卢月凝身上,并没有看是哪家小姐上台演奏。
这就对上了。
看来这姜小姐如此伤心,不过是在担心郑淑妃对她印象不好,姜家与郑太傅关系不错,偏偏摊上这档子事,只怕日后会与萧承豫纠缠不清。
萧承豫的生母赵美人是皇上微服私访时带回宫的江南歌女,没有母家支持,人微言轻。
萧承豫本人又一心收敛锋芒,在朝中毫无根基,家世上与桓王萧承轩相比,又确实差了许多,任谁也想不到最后是他坐拥万里河山。
灭门之仇,她只恨不能手刃宿敌。
这一世哪怕要远离皇权更轶,却绝不可能让萧承豫顺利称帝,心中簇起一团暗火,抬头却对上了裴后探究的目光。
思绪一转,她蹙了蹙眉,神色凝重地向前迈了一步,坚定地看着抽泣的姜蓉。
“自古人生于世,命都是最重要的,只要人还活着,就还有希望。”
“女子在这世道,活得更加艰难,一生圄于内宅,不能上战场为国征战,亦不能入仕考取功名。”
“不能死战、亦不能死谏,终其一生不过是在恪守礼教驯化的三从四德。”
她顿了顿,声音越来越低。
“姜姐姐,有多少人求生无门,你又何必因着虚无的名节二字一心求死呢?”
秦姝意说完,只觉心中吐出一口浊气,透过姜蓉,她似乎看到了前世的自己。
那个阖府葬在皇权之下,无助也无力反抗的自己。
是的,她悔了。
她懊恼自己万念俱灰下饮下鸠酒、放火烧宫,她应该拼命活着,带着彻骨的恨意拉萧承豫陪葬,去黄泉为秦府上下一百条命赔罪。
侧殿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安静,没有人说话,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看着这位从开宴就低调的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的秦小姐。
女子身量纤弱,相貌清丽,额角带着红肿。
她低着头,露出一截瓷白的脖颈,阳光把她的身影割成了两半,一半罩在了阴影下,一半照在和煦的日光里。
襦裙上的棠花暗纹波光流转,让人不由得联想到文人墨客常淡笔描摹的翠竹。
“说得好!”
门外一道带着笑意的清冽男声响起,拊掌以示赞同。
裴景琛把玩着象牙玉骨的折扇,丹凤眼微弯,薄唇翘起,慢悠悠地走进来。
他看清秦姝意的相貌后,眸光顿了顿,又笑道:“你说得很好。”
“小琛,莫要胡闹!”裴皇后绽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斥责着这位混世魔王。
“是某唐突,还请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裴景琛后退两步,谦逊地朝秦姝意拱手道歉。
秦姝意本就没有生气,见状福身还礼,淡淡道,“世子言重了。”
“你既把自己看得轻如鸿毛,口口声声懊恼失节,干脆直接嫁给救你的三皇子不就好了?让你爹找陛下求道赐婚旨意,又不是什么麻烦事,何必刚醒就哭哭啼啼?烦得很。”
裴景琛单腿撑在窗边,瞳孔显出浅浅的琥珀色,轻狂无状,说出的话却一点不留情。
姜蓉原本还惊艳这裴世子容貌昳丽,结果还没说话就被他刺了个透心凉,心里更委屈,又不敢再哭出声惹他烦心,死死咬着唇。
在一旁站着的世家女眷们也有些震惊,但又觉得裴世子这样说也有几分道理,这样做确实也能解决根本问题,就算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她们从前只听过当今皇后有一个侄子,养在身边长大,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是人生得极俊美,颇得圣心,是个闲散又风光的“花瓶”。
现在一见,传闻之所以是传闻也有道理,并不算空穴来风。
譬如这位世子说话确实不留情面,再譬如他就算是个“花瓶”,也应当是“花瓶”中最顶尖的那个,容色远胜方才剑眉星目的三皇子。
“裴景琛。”
皇后拧了拧眉,语气里带着点薄怒,转头揽着眼圈红肿的姜蓉,“好容易才劝住了,佩云,去拿本宫那套点翠嵌珠累丝银头面。”
那套首饰被装在精美的雕花木盒里,一眼便知绝非凡品,姜蓉止了泪,忙站起来行了个大礼,嗓音微哑,“臣女惶恐!”
裴皇后拉过她的手,将盒子放在她手中,声音柔和,“你此次进宫受委屈了,安心收着吧,世子轻浮无礼,这也权当本宫一点赔罪的心意。”
姜蓉这才千恩万谢地收了礼盒,众人见状也纷纷告辞。
秦姝意和卢月凝走在人群后,裴皇后身边另一个侍奉的女官却追了上来。
“两位小姐留步,皇后娘娘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