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咯吱”一声被推开,带着院中初显的皎洁月色和清凉的风,雨滴如玉落盘,檐下风铃偶尔响起清脆的叮当声。
借着皎洁的月色,秦姝意看清了侍女的身形,她盘着双丫髻,十分眼熟,小心地在屋外甩了甩身上的雨珠。
小侍女转过身,正看见定睛瞧着自己的秦姝意,吓了一跳,一面点上了屋中的灯,一面说:“小姐怎得醒了?也是,今夜这雨委实大了些。”
整间屋子霎时明亮起来,秦姝意看向那张熟悉的脸,脑中的弦似乎骤然被扯紧。
这是春桃,她的贴身婢女。
可她明明记得,卢月婉本想借春桃诬陷她谋害皇嗣,春桃被关进慎刑司却不肯叛主,已经咬舌自尽,彼时她是罪妃,只能将簪子横在脖子上,胁迫侍卫给她开了门。
阴冷恐怖的慎刑司里,陪她长大的侍女倒在角落里,老鼠从她脚边跑过,她却早就没了呼吸,甚至不能转转眼珠,看看自己的小姐。
秦姝意咬着牙,不敢哭出声。
她的春桃,以前最怕老鼠了,却为了维护自家小姐的清白,甘愿死在阴暗的牢狱里。
可是现在,死去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让她如何不恍惚?
而且她自己也饮了毒酒,末了还放了一把火,早就该尸骨无存才对。
她暗自揣度,愣神间,春桃已经端了茶杯走过来,“小姐夜间醒了口干,喝杯茶吧?”
秦姝意压下心中的疑团,她垂眸看着自己身上干净整洁的月白中衣,眼前都是熟悉的一切,鼻尖还能嗅到屋中清淡的安神香。
面前的春桃脸颊红润,眉眼灵动,举手投足间不带濒死之气,烛火微晃,身影便投在那幽幽的烛光下。
她也还活着,或者说,她死后又活了过来。
想到自己曾在志异话本中看到的神鬼传奇,她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压低声音,“现下是几年,圣上可安否?”
春桃吓了一跳,忙道:“如今是永初八年,圣上身体康健,自然万安。”
原以为是一场黄粱大梦,不料一睁眼,她竟回到了永初八年吗?饶是以往从不相信鬼神之说的秦姝意,此时也不免心潮难平。
她实在不敢相信眼前之景,脑中的弦猛地绷紧,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哥哥殿试成绩如何?可还如意?”
春桃明显被这个问题震惊到,表情更加不自然,可是看小姐又一脸严肃,不像玩笑,只好讷讷地解释:“小姐,大公子殿试得等来年秋后了......”
来年秋后,三试及第,状元游街。
哥哥尚未入王府,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
秦姝意蹙着的眉头疏解,接过茶杯,捧在手里,茶香袅袅升起,暖暖地贴在手心,散发着不真实的热度。
“嗯,做了个噩梦。”
春桃松了一口气,抚着胸口说:“原来是魇着了!小姐以后可万万不能再说这种话了,若是被有心人听去,怕给老爷他们招祸事呢!”
见小姐平静下来,她又开口道:“小姐喝了安神茶再睡会吧,可莫要忘了明日的赏花宴。”
“赏花宴?”
秦姝意抬眼看向说得起劲的春桃,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事。
“是啊,您前些日子接了淑妃娘娘的帖子呀,莫不是忘了?”春桃提醒着。
浅浅啜了口茶,热茶入喉,熨帖着心肺,秦姝意点点头,方道:“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
春桃狐疑地看着少女,又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不见发热才放心吹了灯离开。
永初八年,赏花宴,郑淑妃。
她怎么会忘呢?
这场宫宴,名为赏花,实则只邀请了京中未婚配的女郎,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郑淑妃是当今圣上在潜邸时的侧妃,二人也算少年情谊,膝下二子,长子早夭,次子正是如今的二皇子桓王,府中姬妾成群,偏偏正妃人选还没着落。
桓王的外祖是两朝元老、当今帝师郑弘,明日赏花宴的女郎们必都是高门贵女,爹爹官至礼部尚书,只有她一个女儿,被宴请也是意料之中。
现在回想,这场赏花宴确实成全了一对鸳鸯,只不过不是淑妃的二皇子,而是她和萧承豫。
秦姝意闭上眼,前世的情景在脑海中浮现。
她的座位在郑淑妃下首,众人赏荷时也都零零散散地站在湖边,可一只野猫猛地从身后冲过来,惊得她几乎仰倒,春桃反应快,拉住了她,却被暗处的一双手连带推进了湖里。
待她醒来时正躺在淑妃的咸福宫,救她上来的却是三皇子。
意识朦胧间,只模糊地瞧见他束冠蓝衣,怀抱微凉却有力,现在想来,那应当是她与萧承豫的第一次见面。
男子长发微湿,剑眉星目,立在外殿的屏风边,见她醒了,对她微微一笑,拱手离开,一派浊世佳公子的翩翩模样。
一切的孽缘,起于那一刻。
骤然还魂,秦姝意满心不安,却实在抵不住熬了半宿的倦意,睡了过去。
——
“小姐怎么起得这么早?”春桃推开门就见到自家小姐端坐在梳妆镜前,惊讶地问。
秦姝意点点头,朝她轻笑:“睡不着,起来坐会儿,醒醒神。”
一朝重生,满腹滔天的仇恨,任谁也睡不安稳,昨夜春桃离开后,她心思重,也只是浅眠了一会儿。
一束稀薄的晨光透过木窗照在女子的脸上。
她还没上妆,脸庞粉白,细长的柳叶眉下是一双如弯月的桃花眼。
少女琼鼻樱唇,笑起来眼波流转,颊边梨涡隐约,越发显得人娇俏灵动。
自家小姐就是好看,越看越欢喜。
春桃这样想着,也不自觉的开心起来。
“圣上前些日子赏了老爷几匹蜀锦,夫人特意给小姐做了几身新衣裳,小姐挑件穿上吧!”春桃笑眯眯地打开了柜子。
秦姝意拨拉着琳琅满目的衣服,挑得眼晕。
爹娘只得她一个女儿,视若珍宝,衣服首饰更是花样繁多,只要得了新料子,一定是先给她裁了衣服送过来。
“就这件吧。”少女伸出纤白的手指,却指了一条石青色棠花暗纹的高腰襦裙。
“这件?”春桃上前抽出这条长裙,疑惑地问道:“料子虽好,但小姐年轻,缘何穿这样深的颜色?”
秦姝意点头笑了笑,并没有解释什么。
春桃喃喃道:“小姐从前可是最喜欢藕色、杏色那样清亮的颜色了,怎么如今倒喜欢这样暗沉的颜色?”
这场赏花宴,秦姝意并不想在穿戴上出风头。
二皇子萧承轩的外祖是一大助力不错,但他本人却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如得淑妃青眼,势必被皇帝划作桓王一党。
不仅不划算,还惹得一身腥。
前世她已经看透了这所谓帝王家的真心,凉薄寡淡,不过转瞬即逝。
如今重活一次,她发誓不入皇家,只愿做个鹌鹑鸟,故而这次倒甘心做其他贵女的陪衬。
这石青色,便是第一步。
春桃是家生子,自小跟在她身边伺候,一手盘发的技巧炉火纯青,拿了把檀木梳站在她身边,嘴角几乎要弯上天。
“小姐许久未曾赴宴,得打扮得精神些才好,这次是梳个飞仙髻还是灵蛇髻呢?”
秦姝意看着镜中映出春桃娇憨天真的模样,也笑了出来,轻咳几声,拉长了尾音,“那就梳个单螺髻吧。”
春桃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小姐,腮帮子鼓起,“小姐作弄我呢!”
“没有呀,我都好久没梳过单螺髻了。”秦姝意转了转眼珠,摇了摇小丫鬟的胳膊,撒着娇。
“小姐骗人,您前日就梳的这个。”春桃扁了扁嘴,嘴上不满,手里还是乖乖拿了檀木梳给少女拢着头发。
她并没有撒谎。
前世与萧承豫定情后,总让春桃琢磨新颖发式,换着样地穿漂亮衣服,总想让他见自己的每一面都好看,嫁给他后,自己便盘了繁复的妇人髻,更遑论说梳这样式简约的单螺髻了。
她的少女时代短暂而枯燥。
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与三皇子紧紧系在一起,再没有半点自由可言。
可即便是那样山崩海裂的深爱,最后换来的又是什么呢?这世间的情与爱,终究是没有道理的。
心口一阵抽痛,秦姝意克制着不再回想。
她伸手从首饰盒里拿出一支羊脂海棠玉簪,示意春桃插在发髻上,又拿了对珍珠耳坠戴在耳上。
镜中现出一张芙蓉面。
春桃愣愣地看着站起来转了一圈的秦姝意,眼里尽是惊艳之色,过了一会,才磕磕巴巴地说:“小姐好美。”
闻言,秦姝意轻笑,上前捏了把春桃的脸,嗔道:“马屁精!”
春桃回过神,颇有底气地反驳道:“奴婢才没有拍马屁呢!我们小姐就是仙女!”
秦姝意看着嘻嘻闹闹的小丫鬟,也笑出声,走到门前,却不敢伸手去推。
她怕。
怕这一切不过黄粱一梦,不过是她死前的最后一点幻想,怕这岁月静好的一切被打破。
身后的春桃看她神色戚惶,还以为她是没有休息好,便要上前开门,却被秦姝意伸手拦住。
“春桃。”秦姝意出声喊住她,眉心蹙了蹙,喃喃道:“我有些怕。”
春桃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只听过丑媳妇怕见公婆的,万万没想到小姐还会怕老爷和夫人呐!”
她又转着眼想了想,猜测道:“莫不成,小姐是孤魂野鬼,害怕青天白日不成?”
眼见她越说越离谱,秦姝意很是无奈,不过方才的不知所措也消散了不少,一颗心安定下来。
推开门,入目是满园夏色,一派生机勃勃,芭蕉叶上的雨点嘀嗒嘀嗒落在地上,院子角落里还放着哥哥给她做的秋千。
有多久没回家了?
她早已记不清楚,自萧承豫密谋夺嫡时,她便很少出府,连和父兄、娘亲见面的次数都寥寥无几,唯恐被先帝猜疑、功亏一篑。
为他的千秋伟业,将自己燃成了一捧灰。
实在是不值得。
走到正厅,爹爹和娘亲正在用膳,哥哥转头看着她,冲她挤了挤眼睛,满是揶揄的笑意。
那杯茶、那场火、那个冷宫。
终究是过去了。
一切都宛如一场梦,此刻秦姝意结结实实地踩在地上,才算回到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