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五,临安正当雨季。
不住的雨点如断线玉珠落下来,雕花木窗外响起轰隆隆的雷声,沉闷刺耳,不时闪过一道银电,照亮了屋中少女不安的睡颜。
夏夜风凉,榻上的少女额角却出了薄薄一层细汗,眉心紧蹙,细白的手腕紧紧地攥着身下柔软的锦被,宛如正受酷刑,痛彻心扉,似乎要将她整个人从头顶劈成两半。
雨势越来越急,院中的芭蕉叶被打得瑟瑟缩缩,众多叶子都缩了卷,唯有一片依旧舒展在风雨中,因着无遮挡之物,雨点砸得愈发肆无忌惮。
竟仍丝毫不曾弯折。
不过须臾,狂风散去、雨势渐弱,那片芭蕉叶茎摇摇欲坠,终是难承其重,坠入泥中。
哪怕坠下时,叶片依旧傲然。
又一道银电闪过,少女猛地惊醒,倏然坐起,银光霹雳,一双桃花眼在朦胧的夜里愈发明亮,只是漂亮的眸子中却盛满了锐利的寒意。
耳边是淅淅沥沥的雨声,秦姝意伸出手覆在双眼上,依稀可觉清浅的温热,摁向腕间,传来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她垂下眼睫,心中大骇,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甫闭上眼,种种往事似乎又浮现在眼前,如云如雾般渺然,却又如刀如箭般冷硬,她似乎又回到了那座凄冷的宫殿,毅然走向那冲天的烈焰。
她嫁与萧承豫,成了他的妻,自此二人荣辱系于一处,她一不渴求荣华富贵,二不向往滔天权势,最初也只是想和他,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可她渐渐看到夫君藏在眼底的勃勃野心,秦姝意想,自己是真的爱昏了头,才会在先帝磋磨他时,去求父亲作保,三试及第、风光无限的兄长也因着这层裙带关系,放弃入仕,转而做了三皇子幕僚。
秦姝意的眼角流下一滴泪,顺着她的脸庞聚到下巴上,又滑入衣襟,冰凉的泪不见踪影,只余胸腔中憋着的一簇暗火。
对萧承豫,她自觉问心无愧。
无论是妻,还是臣。
可她心中却蔓生嗔痴怨恨。
恼怒一腔真心,所托非人,其痛宛如剥肤;愧对阖府上下百人,为这桩孽缘陪葬;更无颜面对为她横死牢狱的血肉至亲。
生前短暂的回忆不可控地涌入脑海,是新封为贵妃的卢月婉闯入冷宫示威,高髻上簪金插玉,愈发显得华贵,那张娇妍的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
而她却发髻散乱,被衬得形容狼狈,仰头直直地看着浅笑嫣然的女子,软缎鞋踩在手背上,力道却几乎要将她整只手碾碎。
卢月婉来回用力,听到一声“咔嚓”脆响,才心满意足地撤回缎鞋,看见面前人拼命忍耐痛意,细眉皱起的清丽面庞,讽刺道:“不愧是秦家嫡女,当真是让人心生爱怜呢。”
十指连心,这双手曾抚焦尾琴、破玲珑棋局,也曾握过削铁如泥的短刃,就这样生生碾碎了,以这样屈辱的方式,宛如她的尊严,消失殆尽。
秦姝意颤巍巍地站直身子,死死咽下想要痛呼出声的冲动,目光锐利如刀,只冷冷地问:“我父兄和娘亲,到底怎么了!”
饶是金玉堆砌,卢月婉也被女子这凌人的气势惊得顿了一瞬,她故作掩饰地将手中的茶壶放在桌上,而后从袖中拿出一个平安符,在手中把玩。
平安符看起来已经上了年头,红底金线,绣着朵长势正盛的牡丹花,秦姝意的眼怔然顿住,讷讷地张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卢月婉余光中瞥见她的神情举止,又将那平安符收入袖中,缓缓道:“听说秦伯母贴身携带此物,连吊死后都攥在手里,十分珍重,狱卒为了取这个东西,可着实是废了一番力气。”
说完将符掷在地上,她的话残忍无比,却没有要中断的意思,笑盈盈道:“姐姐久居深宫,想必还不知道秦大人和令兄的近况,今日午时,丽正门斩首示众。”
卢月婉转头看了看窗外,揣摩道:“此刻,怕是尸骨都无人收敛,在乱葬岗被野狗咬的正欢呢,不过老人家黄泉路上有阖府作伴,想来也并不孤单。”
她的语调里还带着江南女子的轻柔婉转,说起话来更如蘸了蜜一般,如今这蜜里却似淬了黄连胆汁,搅得人心中发苦。
秦姝意定了定神,宛如一尊失去生气的木雕,盯着卢月婉,下意识反驳,“你在骗我,他承诺过只要我还活着,便会保全秦府上下百条性命。”
卢月婉却冷笑一声,柳眉倒竖,将她细细打量了一圈,宛如在看一条砧板上的鱼,嗔道:“你父兄与皇子余孽尚有勾连,意图谋反,你猜豫哥哥是保还是不保?”
说着转身走向门边,似乎想到什么,她回过头来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姐姐知道吗?倘若没有你,令尊和令兄兴许能拼出一条活路也未可知,前几日有人劫狱,他们本可逃命,却为了你,甘愿留在狱中等死。”
“秦姝意,你说,你算不算是害得尚书府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呢?”
卢月婉的话如同妖鬼鼓惑人的吟唱,落在秦姝意耳边却似平地起惊雷,震得她身形一僵。
门被关上,“咔哒”一声落了锁。
秦姝意眼中只余那片飘然离去的衣角,听得环佩叮当的声音愈走愈远,强撑的那口气散去,整个人似脱了力,摔倒在冰冷的地砖上。
眼睛干涩,早已流不出泪。
可心脏处却似被人拿刀一点点地剜开,刀尖在心脏的软肉上拨弄,末了还要在伤口上撒一把盐。
血肉淋漓,痛得人喘不过气。
怎么会呢?
她都听他的,不曾寻死,苟且残生。
为什么这样还不够?一定要杀了她的至亲,让她家破人亡才算完满么。
她恍然想起,自己得知秦府谋反的噩耗时,跪在承乾宫门诉冤。
那日也下着大雨,血珠和雨点混在一起,流了满地,而她那相濡以沫的夫君就执伞在不远处看着,不置一词。
多么可笑,拥护新帝的功臣却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逆贼!
狡兔死,走狗烹,这就是帝王之道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数日前,萧承豫披甲出府,握着她的手道:“我欠王妃良多,有朝一日必会弥补,此战若胜,尔便为后。”
可是这才过了多久,她的母家便锒铛入狱,朝臣迫不及待地给她扣上七出之罪,“无子,善妒”,最后竟被贬妻为妾。
这就是他口中的弥补吗?
满口“不得已”地将她囚在冷宫,还刻意隐瞒秦家出事的消息,秦姝意心下了然,这是想留她一条命,让她浑浑噩噩地继续待在这深宫中。
可惜,他从不了解她。
拼命活着的那一点期待被撕扯,心脏寸寸开裂,秦姝意挣扎着起身,看向桌上的茶壶,终于还是倒出一杯,无色无味,形如清水。
入喉灼热,似乎要将人的整个肺脾烧烂。
——
天色渐晚,夜幕临近,她强撑着几分力气,擎着烛台靠近屏风,锦绣雕花的屏风已露出残破之状,却仍是极好的助燃物。
烛油滴在屏风处、薄被里,衣裙上。
秦姝意打开窗户,她吸了口气,正刮东风,风助火势,渐成燎原之态。
注意到屋内情况的侍卫忙将门锁破开,却碍于呛鼻的烟雾,又退了出去,大喊道:“不好了!走水了!快来救人啊!”
秦姝意听到外面人仰马翻的呼喊声,忽然觉得有些滑稽,何必在意她的生死呢?她只是这腌臜深宫中一个孤苦无依的可怜人罢了。
听到殿外喧闹的声音,秦姝意忽然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荒诞之感,好像只是大梦一场,可身边的热浪温度却高得惊人,提醒着她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事。
忽然宫外响起一道尖利的太监声,而后便是此起彼伏的宫人劝阻声。
“陛下您不能进!您要保重龙体啊!娘娘她凤体康健,必会安然无恙的!”
她已经许久未曾见过萧承豫这般失态的模样,他一向注重自己在人前的形象,事事都要做到完美。
此时一身明黄色衣袍被宫人拽得散乱,眉宇间俱是怒气,急促唤道:“不是的,姝儿!”
秦姝意站在外殿,冷冷看着不远处的人,二人之间,隔着燎原的火势,恰似前几日,他执伞看着她的距离。
便如天堑一般,终究是该断了。
萧承豫看她站出来,突然使力甩开拉住自己的宫人,只是他每向前一步,秦姝意便会后退一步,也就离那灼热的火焰更近一步。
青年帝王不敢再动,怔怔地望着她,“姝儿,你听朕说,朕把一切都告诉你好不好?那里危险,听话,来朕身边,好吗?”
秦姝意突然笑了,她生得极美,哪怕着一袭破衣烂衫,站在火中也不折损半分风姿,愈发显得璀璨夺目。
喉头微热,涌上一股腥气,恨与怨在她的心中缠绕,久久不散。
都快死了,还在扯谎骗她。
她冷声道:“萧承豫,你说的话我一句都不敢再信。若有来世,我也不愿再同你产生丝毫纠缠,可你欠下的,我定要你千百倍偿还!”
这样扬声喊了一句,语调已有些嘶哑,但她还是挺直了脊背,径直指向面如死灰的男子,声音低沉,如索命厉鬼。
“我会杀你,为冤死之人赔罪!”
秦姝意扔下这样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转身走向火海,任由火舌舔舐了她的裙角,许是卢月婉送来的那杯鸠酒起了效,她喉头腥甜。
喉咙和脏脾的灼烧感愈来愈烈,如同被人用银针挑开每一段筋脉,身后众人的声音也变得虚缈,她猛地吐出一口血,跪倒在地。
形容狼狈不堪的女子倒下时,还揣着满腔愤懑不甘,强撑着一口气发誓。
“信女秦姝意在此立誓,不入皇家,手刃宿仇;如有违背,便叫信女万箭穿心而亡。”
呼吸渐弱,不过须臾便失去了意识。
——
再一睁眼,她似乎回到了自己的闺房,秦姝意不禁怀疑,难道是生前遗愿未了,死后做的一场大梦不成?
身下是乌木鎏金的架子床,掀开床侧做工精细的鲛纱帐,少女伸出微颤的手指,卷开在床边垂落的床幔,触感竟如此真实。
倒似她又重新活过来一般。
屋中虽然漆黑一片,但秦姝意只扫一眼便能勾勒出整间屋子的布局。
整间屋子布置典雅,一面铜镜立于紫檀妆台上,摆放着女儿家的脂粉首饰,梨木柜橱立在角落里。
一张绘着山水图的屏风遮住内室,外间放着她的画案和琴桌,还有一张放在侧边待客的红木罗汉榻。
她走下床,忽然听到廊外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不由一怔,梦里还有别人?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所有来看文的小天使,作为一个新人作者,真的很高兴也很荣幸能与大家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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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阳公主元季蓁生的瑰姿艳逸,玉貌花容,在明枪暗箭的皇宫里谨小慎微地活了十六年。
终于争取到了和谢氏嫡长子定亲的机会,却不料议亲前夕,一场宫宴着了道。
她跌跌撞撞地推开偏殿的门,正见殿中站着个宽肩窄腰,却同样面色潮红的青年。
药效强劲,元季蓁眼前发胀,径直搂住青年的脖颈,樱唇吻在他耳侧,喃喃道:“本宫会负责。”
红烛燃尽,元季蓁做了一场大梦。
在梦里,她拼命嫁进了谢府,最后却被夫君狠心休弃,堂堂公主,沦为世人笑柄。
醒后,元季蓁发誓要跳过太尉府那个火坑,只是看着枕边神清骨秀的青年,她皱了皱眉。
这人怎么跟梦里的小叔子长得那么像?
谢道远是陈郡谢氏的二公子,姿容清隽,品行端方,却是整个谢府刻意打压的卑微庶子。
宫宴上不慎被嫡兄设计,偏偏撞上了那个素来柔顺的靖阳公主。
少女水眸盈盈,纤细藕臂攀上他的肩,谢道远想起嫡兄轻嗤的婚事,计上心头,半推半就地将人揽到了怀里。
他想,借公主势,登阁拜相。
待他青云直上,自然会放她与兄长比翼双飞。
只是后来再看见那姑娘含笑望着兄长时,谢道远却不动声色地捏碎了手中茶杯,眸光阴沉。
是夜,当朝谢相衣衫凌乱,将羞红了脸的妻子压在身下,语气郁结。
“殿下可看清楚了?我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