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乃华夏民本之源,圣人皆以为然。子曰‘君以民存,亦以民亡’,孟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荀曰‘水则载舟,水则覆舟’,颠扑不破,概莫能外。”①
他终于讲完最后一句,终于能心无二用地看她。
小姑娘黑白分明的眸子忽闪着,灿若星辰,撩人心怀。
傅司简荒唐地想吻她的眼睛,让这波光潋滟只为他一人所见。
他心下叹了口气,还不是时候。
小姑娘在许多事上不拘小节,那是顾老将军和姜夫人养得她潇洒肆意,他自然是愿她一生如此,不受束缚。
可他却不能在什么都没有准备时就冒犯她。
虽不能做什么,但他此时实在想离她近一些,这一丈的距离有些远了。
傅司简起身向小姑娘的案几走去,见她的小脑袋随着他走近越来越仰,极是憨态可掬。
他也知道自己有些高,此处又无可坐的筵席,担心她脖子不舒服,便俯身撑在案几上,又伸手垫着头发轻轻托了下她后颈。
小姑娘只需微微翘首,不必那般费力。
但傅司简很快就察觉,他忍耐地有些费力。
因他垂眸便见眉如远山双瞳剪水,红唇微启似任君采撷,他只要再进几寸便能解了这吐气如兰的折磨。
偏偏小姑娘像是毫无防备的小狐狸。
傅司简几乎要忘记,他走近小姑娘本是为了缓缓想吻她眼眸的冲动,不成想却更难熬。
看着越发不可方物的笑靥,他终于想到要说些什么:“夭夭觉得我讲得如何?”
顾灼从傅司简起身走过来,目光就没舍得从他脸上移开。
直到他伸手绕过她耳侧,兜住她颈项。
那是习武之人命脉所在,顾灼差点儿本能地就要抬手卡住他臂弯。
但他们现在的姿势,像是宽袖拢住彼此,也挡住窗扇泄进来的暖光。
一副要在青天白日下遮挡着做些不可言说之事的样子……
两人距离不过咫尺,顾灼不好施展,忍着未动。
她渐渐被傅司简盯得有些渴,解渴之物分明就在眼前,她伸长脖子便能够着。
偏巧她这时想起“别落个霸王硬上弓的名声”。
得,顾灼只得反复念“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②,才能克制得住。
她一边念,一边咬牙切齿:傅司简你到底亲不亲,不亲能不能快点起开别诱惑我!
顾灼笑得愈加明艳醉人,就见肖想许久弧度好看的薄唇轻启——
问她,他这先生当得如何。
……
好,太好了。
顾灼被吊得心痒却戛然而止,只得侧过头闭了闭眼,出声道:“你若是有空就给他们讲讲。”
“好。”
温柔含笑还带着纵容的声音完完全全地罩住顾灼,她觉得她迟早会忍不了坐实了“霸王硬上弓”的名声。
起身离开铺天盖地的清冽梅香,顾灼还有心思想,这香当真“如嫩寒清晓行,孤山篱落间”③,甚是配他。
她又去看了藏书和祭祀之地,叫来这院子以前的管事:“张叔,过几日有两位先生要来,书院一应事宜您听他们安排。只是那藏书,找机会向两位先生搜罗些孤本,寻字迹漂亮做事妥帖之人多抄几本,妥善些还回去。”
那棋和砚可是她爹的心头好,送出去总得听个响,好给她爹有个交待。
管事点头:“是。”
傅司简在一旁看得失笑,他委实爱看小姑娘这副伶俐狡黠算计人的模样。
不知老师此次来北疆可带了最爱不释手的几卷书,若是老师不舍得,他少不得得帮帮小姑娘。
远在将军府西院的钟嵘,平白无故打了个喷嚏,许是午时的川菜有些辣。
书院门口,傅司简送小姑娘离开时,恰巧暗卫回来。
顾灼这才发觉从书房出来见过暗卫一面后,不知何时他便悄无声息地出去了,她甚至都未看见傅司简给暗卫打过什么手势或是使过什么眼色。
顾灼深深唾弃自己的色令智昏,失了武将该有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属实该引以为戒。
见暗卫朝她抱拳行礼:“顾姑娘。”顾灼点了下头,又冲傅司简道:“别送了,我走了。”
暗卫看了看顾灼转身就走毫不留恋的背影,又看了看驻足而立衣袂猎猎看起来像一块望妻石的自家王爷,半晌无语。
眼见着顾姑娘转过街角连裙角都看不到,暗卫终于听见自家王爷出声:“回吧。”
他谢天谢地,他本就在贺家房顶树上趴了个把时辰,北疆十月的风赶得上京城的寒冬腊月,再不回他要被风吹死了。
回了书房,傅司简端详着桌案上未竟的画儿,想起今日见小姑娘手腕中央有颗小小浅浅的红痣,拿起笔舔了朱墨点在莹白腕间,与桃花明艳相得益彰。
暗卫离得再远也看到那画上是个女子,想也知道是刚离开不久的顾姑娘。
怪不得方才他跟着王爷朝桌案走,路过炭盆时得了王爷一句“在这儿烤烤火”。
他险些感动得热泪盈眶,以为是王爷意识到他这个玄卫首领为了王爷的终身大事四处奔走的不易。
啧,原来只是不想让他看见画上的顾姑娘。
站得离那炭盆更近了些,暗卫道:“王爷,贺家的事属下查清楚了。”
傅司简头也未抬:“说。”
“贺辰父亲是顾老将军麾下副将,战死消息传到贺家时,贺辰的母亲悲痛欲绝,不足月产子后气血亏空,没几天就撒手人寰了。”
“贺辰是他二叔二婶抚养大的,属下去贺家转了转,贺辰那院子比起他二叔二婶的亲儿子可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属下还打听到,贺辰身边有一嬷嬷,是他幼时发高热差点儿没命后将军府送去的人,自那之后将军府对贺辰颇多关照,才有了顾姑娘与贺辰青梅……自幼相识。”
暗卫觉得他要是把“青梅竹马”说出口,许是会被王爷随手扔个砚台什么的。
“不过,提亲那事是贺辰的二叔二婶趁他在军中时张罗的,将军府拒绝以后,贺辰还专程上门道了歉,回府言明对顾姑娘无意。”
“属下觉得,贺辰那二叔二婶纯属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想用贺辰攀着将军府在幽州府衙往上爬一爬。”
他们玄卫可是收集了京城各大家族的秘辛,不会连贺家这些事都看不懂。要他说,贺辰母亲去世说不准都有猫腻。
“贺辰十四岁去了军中,提亲那事以后自请调去东线了,不在顾姑娘的主营。”
暗卫抬眼瞧了自家王爷的神情,见他拿着笔顿在画纸上方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
他觉得贺辰实在有些惨,因为摊上那么个二叔二婶就被自家王爷当成情敌。
出于自己的良心,他还是替贺辰说了句话:“那贺辰既是对顾姑娘没心思,王爷您不必如此……如临大敌。”
傅司简像是被这话提醒得回过神来,笑得凉薄。
没心思吗?呵,那可未必。
不过,就算是贺辰对小姑娘有什么心思,他傅司简也不会对战死沙场的忠臣之后动手。
他只是觉得紧迫。
那样明媚美好的小姑娘,她前二十年的生命里没有他,甚至可能她情窦初开都不是为他。
会有人早于他向她表白心意,早于他向她提亲。
如果他再晚一些才遇见她,是不是她的名字就会与另一个男人的名字被一同写在婚书上?
傅司简搁下笔,苦笑着扯扯唇角。他已迟来了二十年,居然还无法以真实身份与她相识。
“凉州有消息吗?”
暗卫不知怎么就从查贺家转到了查案,遂严肃起来:“凉州一直查不出问题,但是小四说几个主要官员的府邸守卫严密得有些不正常,他派人潜进去差点被发现打草惊蛇。”
傅司简眉头皱起,琢磨着北疆的舆图,突然出声问道:“俞汉在凉州多少年了?”
“十八年。”
暗卫说完就察觉出不对,大裴朝为防止滋生地方割据,特规定地方主政官员九年一换。驻军州府则例外,九年之期由皇帝综合考量戍边需要和官员意见,通权达变。
可北疆驻军州府是幽州,而非凉州。
傅司简一下一下用指节敲着桌案,九年前父皇病重,皇兄刚接手朝堂三年多,确实焦头烂额过一段时日。
“让京城的人去吏部调北疆三州二十年来官员任免黜陟档案,查清楚九年前凉州是为何没换下俞汉。”
他想了想,又问:“姚怀雍在幽州的时间也不短吧?”
暗卫点头:“嗯,二十年。”
“把当年顾老将军和姚怀雍的奏折,以及父皇和皇兄的朱批,还有大臣关于这事的上疏,全部誊一份送过来。”
“是。”
“让小六去凉州帮忙,先查最近几年调到凉州的小官。守卫不寻常的那几家——”
傅司简顿了下:“——从族中子弟入手,不肖子孙就是最好的突破口。”
这法子还是他与顾灼学来的。
不过,两年前查到卢家贩卖私盐的证据,也是他派人到青楼听卢氏长孙的墙角听到的。
这也算是与小姑娘……心有灵犀?
傅司简不禁笑了下,看得暗卫一阵无语。
暗卫当然知道王爷这笑多半是想到顾姑娘,毕竟他是跟着王爷去并州看了顾姑娘忽悠孙太守全程的。
但是王爷您知不知道,这么严肃的气氛下您突然笑一下,真的怪吓人的。
“给凉州去信,暂时先不要派人进那几家府内打探消息了,省得被人瓮中捉鳖。”
“让他们在凉州警惕些,若是凉州真有问题,那就是敌众我寡,万事以性命为重。”
暗卫抱拳:“是。”见王爷半晌无话,道:“属下告退。”
傅司简摆摆手,视线回到桌案上,一寸一寸地描摹画中佳人。
青梅竹马不是他,两小无猜不是他,没关系。
余生地久天长是他就好。
他着急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参考《尚书·五子之歌》、《礼记·缁衣》、《孟子四章》、《荀子·哀公》
②《论语·季氏篇》
③黄庭坚评“韩魏公浓梅香”
傅司简:为什么青梅竹马不是我!(磨刀霍霍向作者/)
顾灼拦住刀温温柔柔地说:想与我青梅竹马吗,被我按在地上打得起不来的那种?
作者:女鹅就是女鹅,知道护着我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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