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角斗场的大门,入目的就是一片昏暗的世界。
随意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圆形的怀表,古铜色的怀表上系着一根黑色的皮质挂绳,透明表盘下,是三根会嘎达嘎达转动的指针。
她看了看时间,下午一点,明明正应该是一天中天色最明亮的时候,但是抬眼看去却只有满目的灰黄色。
沃达量是一颗无光的星球,也是逃犯和流浪者聚集的不受管辖的混乱之地,整个星球上,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外来者,只有一小部分是从出生就在这里生活的人。
沃达星的附近没有可以提供光热的恒星存在,有的只是连绵数百里的陨石带和无处不在的可怕辐射。据说,陨石带中还藏着危险至极的空间乱流和风暴,可以将星舰和异兽轻易地撕成粉末。
而沃达星上,则是无边无际的风沙和仅有的几种适应了这里恶劣环境和辐射污染的异兽族群。这里没有四季,只有短暂的无风期和漫长且不固定的风期,风期时,龙卷风和沙坐暴随处可见,连体型庞大的异兽也只能在自然的威势下艰难求生。
在这种环境下,人类的活动地被迫圈在了一个半圆的碗状能量防护罩内。防护罩可以有效的抵御潜藏在黑暗中的异兽、风沙和辐射,还可以削减外界恐怖的昼夜温差,将聚集地的温度维持在一个人类能够生存的范围内,并且通过模拟光照器,来划分出昼夜。
如果没有它的存在,想来到现在沃达星也依然会是一颗无人的荒星。
现在正处于风期,流动的沙尘遮住了防护罩,几乎透明的防护罩所散发出的原本就格外单薄的冷白光线也被覆盖,在聚集地内投下灰黄色的昏暗阴影。
即使是正午,也如同黑夜将至。
而在沃达星,一年中有三分之二以上的时间都是这样的情景。
防护罩围出的地上空间有限,人类只能将视线转向地下。地下的温差相比地上更适合人类生存,发展到后来,沃达星主要的生活区和活动区域都渐渐转移到了地下,留在地面上的,只有一些大型建筑,又或者是用得起独立防护罩的几个大型势力的高层,他们将地上空间瓜分地干干净净。
即使地面上也没有阳光,防护罩外全是一眼看不到边际的欲择人而噬的黑暗,但是如果运气好,遇到一个没有风沙的夜晚,却可以透过近乎透明的罩壁,看到从不知多少光年外穿越而来的遥远星光。
也因此,虽然地面上的温度经过防护罩调节后也依然是白天炎热,夜晚严寒,昼夜温差很大,但是仍令长期生活在地下城的人们趋之若鹜。
作为标志性建筑的角斗场当然坐落在地面上,场内的灯光也向来开得很亮,随意每次从里面出来,站在昏暗的街道上,都有一种从梦中醒来,回到现实的恍惚感。
这种感觉很矛盾。就像是眼前空寂无人的街道和身后连厚重的钢铁大门也挡不住的声浪,也像是随处可见的属于旧日落后文明的断壁残垣和一座座被独立防护罩围住的冷硬金属建筑,仿佛有两个不同的时间在这里停滞、扭曲、交融碰撞,最后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随意拉上外套宽大的帽子,加快脚步走进了角斗场外通向地下城的通道里。
蛇蜓曲折的地下通道中,阶梯一路旋转向深处,每隔一段距离的墙壁上都伸出一个巴掌大的托台,上面安装着路灯。但是路灯里装的并不是灯芯,而是一小块可以燃烧很久的特殊金属。金属上燃烧的火苗明明灭灭,泛着各种颜色混杂后浑浊的光,勉强可以照出随意脚下阶梯的形态。
这种金属,纯度越高,杂色越少,燃烧的火焰越接近从其它星球流亡过来的外来者所说的阳光的颜色。随意没见过,但听说,那是一种有些淡,亮度和纯度却很高的灿金色。
高纯度的特殊金属可燃烧时间更短,价格也更高昂,在沃达星上,一般人家里常用的照明设施依然是掺杂着许多杂质的金属灯。
通道尽头就是沃达星的地下城,也是人类真正的聚集地。还隔着一段距离,随意就听见了从空气中传递来的嘈杂人声,闻到了熟悉的奇怪气味。
泥土、金属、铁锈、汗水、鲜血,黑暗角落中腐朽的尸骨……
斑驳混杂。
随意站在路灯旁,拽了下漆黑的帽檐。以偏灰的蓝色、青色为主色调的黯淡光源下,帽檐投下的阴影将她的脸完完全全地遮挡住,只有握着战利品袋口的手露在外面。
指节纤细,皮肤苍白,再加上完全没有被撑起来、空荡荡的斗蓬一样的长外套,任谁看过去,都能猜到帽子下的人年纪不大,而且貌似瘦小好欺负。但是常住在通道口的人只是一看到那身打扮,就立刻移开了视线。
刚来到这边还不太熟悉情况的人,也在看到她手中被腥臭的兽血浸透,几乎变成了一个血色包裹的战利品时,忌惮地压下了眼中的贪婪。
随意忽略周围暗藏着各异情绪的注视,一路半点不停顿地走去交易特殊货物的黑市。
角斗场内的异兽大部分都是从外界运进来的,属于稀罕货,身上的东西也值钱。
随意走到常待的一个巷子,见没被别人提前占去,她复抬起头,漆黑的眼珠不动声色地把四周扫视一圈,才坐到巷口阴影中,把装着兽皮和爪牙的包裹摊开,瞬间吸引来了无数窥探的视线。
随意常来这里脱手战利品,不长眼的家伙都被她收拾了个遍,再加上她摆出来的东西都是从沃达星外面来的稀罕物,一向收摊的很快。
沃达星上虽然有流通的独立货币,也有大型势力在试图管辖,但是黑市中的货币流通依然很混乱,大部分情况下,人们都会选择以物易物。
随意也是。
除了可以作为硬通货的能源石,她的交易选项还包括特殊的合金金属,和一些稀奇古怪的配件材料。
东西很快交换完,拎着比刚开始的时候缩水太多的包裹,随意离开了黑市。
她习惯性地绕了几条岔路,沿着和之前几次不同的新路线回家。
她住在一个很深的巷子里,巷子里很暗,地面也坑坑洼洼不平整,随意走起来却如履平地,速度甚至还加快了几分。
进门,落锁,随意直奔她的工作台。
这里与其说是居住的房子,倒不如说是一个被杂物堆满的仓库。
室内最引人注目的是几个一直顶到天花板的货柜架,每个架子都是斑斑驳驳的样子,新拼接上的银色金属条两端,可能固定着已经锈蚀修补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底板,甚至可以清楚的数出来是由多少块金属边角料拼凑出来的——毕竟它们的颜色和材质肉眼可见的不统一。
架子上放满了各种细碎零件和矿石,地上则是较大的废弃机械。也不知道都是从哪里收来的,有些已经被拆卸的七七八八,只剩下一个空壳,有些还堆积在一起,让本就不大的空间显得更加拥挤。
室内只有这么一层四四方方的空间,虽然能看出分区收拾过的痕迹,但是东西太多太杂,一眼看过去依然会觉得无处下脚。
左上角用老旧的机器装置圈出了一个工作区,里面放着一个长桌,桌面上是做到一半的混搭风格装置。工作区旁边是生活区域,主要的标志物是贴着墙角放的一张单人床。
将今天的收获铺到工作台上,按开台灯,一个个细看了一遍,随意才满意地关上昂贵的能源灯,踩着梯子,点亮挂在屋顶上的泛着杂色的金属灯。
她走到床边,从床底拖出一个圆桶,一个箱子。
随意脱掉漆黑的长外套,打开桶盖,把染了血的外套放进圆桶里,再低头看看身上碎布一样的衣服,皱眉。
破成这样,已经不能再穿了。
她按下桶盖上的按钮,一声“咔哒”的上锁声后,圆桶开启自动清洗功能。
随意接着脱掉上衣,面不改色地撕开和血肉粘连的布条,检查腰腹上最重的那道伤口。
修复药剂虽然水了点,但是还是有用的,那三道原本狰狞可怖的伤口已经肉眼可见的在好转。
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处因为撕扯而流出的血,随意从箱子里拿出干净衣服换上,这才逐渐放松了绷紧的肌肉,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紧张的生死战,失血过多带来的虚弱感,身上传来的一阵阵疼痛,无一不让她处于一种精神紧绷的状态。
现在一放松下来,疲乏感混着冷意袭来。
随意喝掉早上剩下的半支快过期的营养液,感觉因饥饿而抽搐的胃部轻松了些,才忍住继续进食的冲动,关灯,摸黑爬上床,躺平。
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疲劳,但是精神却莫名的亢奋,一点都不想睡觉。
随意的夜视能力很好,视觉的明暗适应都很快,她就那么安静地躺在老旧的单人床上,看着天花板,整个人放空。
她想起自己明天就十七岁了,却还没有分化。
她想起了随江。
从她有记忆以来,就已经在沃达星上生活了,身边的大人只有随江。
但是他不让她喊他父亲。
随意当时年纪不大,但是已经懂很多事情,就执着地追问他为什么。
正在修理一个机器的男人刚熬了两个通宵,半长的头发很久没打理,身上衣服也皱巴巴的,显得很邋遢。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还没桌子高却一脸倔强故作成熟的小萝卜头,打了个哈欠,声音沙哑,语调随意:“我不是你父亲,也不知道你父母是谁。捡到你的地方是联邦境内的B214星,当时打仗打得挺凶,现在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了。至于为什么把你捡回来……”
随江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是你自己命够硬,都快被活埋了,还能哭得那么大声,生怕星兽听不到。我也是倒霉,受了伤,躲那儿了。”
随意看着他,一头自然卷的深蓝近乎黑色的凌乱头发,深刻立体的五官线条,同色的墨蓝瞳孔。
再偏头看向放在地上的一个机器,机器光滑的金属表面上映照出她的样子。黑发黑眸,具是纯粹到仿佛没有杂质的漆黑。
这让随意再清晰不过的认识到,她是他从其它星球捡回来的战争遗孤。
如果换成别人,可能会试图瞒着孩子,不告诉她的身世来历,撒一个善意的谎言。
但是随江不。
他不在乎小时候的随意能听懂多少,也不在乎会不会给她留下什么心理创伤,关于随意的事情,只要她问,只要他知道,从来不瞒她。
虽然他知道的也不多。
随意其实并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他亲生的,但是他拒绝接受这个称呼拒绝地太干脆,她就有些犯倔,憋着口气不肯再喊爹,也不肯再喊别的称呼。
随江也不在意,反正平常也就只有他们两个在一起,不管有没有主语也都只能是和对方说话。
随江从来不觉得两人是父女,他一个单身许多年的Beta,也不会养孩子,两个人的相处模式多少有些奇怪。有点亦师亦友的感觉,又像是两个同样孤独的个体碰巧遇到了一起,干脆搭个伙过日子。
就像随意当初被绑走,卖进了角斗场,随江找到她的时候,随意刚刚死里逃生,正带着满身伤口躺在黑暗的角落里,等着死亡的来临。
等她醒来时,已经躺到了熟悉的床上。
随江坐在她旁边,给她喂了一支营养液,额前自然弯曲的墨蓝色的发丝在他深刻的五官上投下一层凌乱阴影。
“不错,还活着。”他很真心诚意地夸赞了一句,也没有安抚刚直面黑暗的小孩子脆弱心灵的意思,下一句话就话锋一转,“现在有两条路可以让你选择。”
“第一种,我把你从角斗场赎回来,然后继续教你修理机械,等我不在了,你就接我的班,老实待在这。”
“第二种,留在角斗场,变强。等你足够强,不会被欺负了,是留在沃达星,还是离开,去哪都随你。”
随江认真地列举出两个选择,把选择权完全交给随意,语气里却莫名的带着些笃定。他仿佛已经知道随意会怎么选择般,一双墨蓝色的眼眸在深刻眉骨的投影下格外深邃,此时正深深凝视着她。
随意平躺着,身上的伤在修复剂的治疗下已经愈合,她却还是使不上力气,只感觉每一处肌肉都在不停颤抖。
她的大脑却很清醒。
沃达星进来容易出去难,就算她付得起出去的代价,没有自保能力,也无处可去。
联邦?
一个没有身份的战争遗孤,每场战争后都会产生无数这种人,他们就像宇宙中的尘埃般微茫不起眼。如果自身又没有价值,即使随江口中的联邦和沃达星是完全不一样的地方,但是随意依然不吝于以最大的恶意去猜想那个庞大的存在。
“我选第二种。”随意漆黑的眼睛迎向随江的视线,声音沙哑而坚定。
明明被驱赶到场中厮杀时她还满心压抑不住的对死亡的恐惧,明明骨头断裂、鲜血喷溅的痛苦还烙印在脑海中,只要一回想,疼痛就会沿着神经传递向各处,引发阵阵应激的战栗,但是她只是沉默了一小会儿,就斩钉截铁地做出了选择。
其实对她来说,这实在不是一个很难的抉择,甚至都不算是选择题。
沃达星并不是一个能够给人归属感的地方。这里只有风沙、混乱,以及没有边际的黑暗。
随意在这里长大、生活,她没有见过阳光,也想象不出蓝天白云下所有人都笑容友善的和平世界。一个从未见过光明的人或许无所谓在一日复一日无尽的黑暗中前行,但随江见过。
于是,她也想亲眼见一见随江口中充满了温暖而灿烂的阳光的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PS:封面出了点问题,在赶工了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