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官家日日往朝云殿来,千扬简直觉得度日如年。

他真的好麻烦啊......原先漠不关心,两个人形同陌路,所以千扬没瞧出来,这位小皇帝挑剔、娇贵,且粘人,非得她时时杵在眼睛里,才肯乖乖消停。

同他在一块儿,千扬总想起小时候街坊里一只大黄狗。大黄狗圆头圆脑的,滴溜一双大眼睛,湿漉漉地瞅着你,真是无限惹人怜爱。千扬没忍住,逗大黄狗玩过两回,又寻摸来一块大棒骨喂它。

谁知道打那儿之后,大黄狗就认上了她,隔老远闻到气味,就和支箭似的,冲她身上扑,左蹭右蹭伸舌头舔脸,热情得一塌糊涂。还一定要跟着她着回家,一日见不着,就在墙根儿下汪汪地吠,那份依恋,简直叫人于心不忍,寝食难安。

虽然这话不恭谨,可千扬觉得官家就像那只大黄狗。

好容易借口更衣从殿内出来,西兰在门前探头探脑,千扬松了松筋骨,偏头对她抱怨,“官家他是不是打小缺人疼呀?心里头有个窟窿,即便当了皇帝,那窟窿也没法填上。”

西兰歪着头想了想,觉得还真有可能,“帝王家尊贵无极,却也规矩大,母子间碍于规矩礼数不能相亲,锦衣玉食却少人疼爱——您只瞧官家而今同太后的关系,便能想见个大概了。所以您要说官家幼时缺少亲娘疼爱,多半差不离。”

“即便太后不在身边,奶娘、傅母、女使还会少吗?”千扬不以为然,“身边人谁不是挖空了心思看顾他,哪至于这样。”

西兰摇摇头,“伺候的人再多,肯定也没法同亲生母亲相提并论。小时候没亲妈看顾,一辈子都会有个缺憾,性情上也多少会显出点儿来。”

千扬说:“我也打小没亲妈看顾,”侧头遥遥向内殿一瞥,“可也没这样讨人嫌吧。”

西兰冲她笑,轻声凑趣儿,“您不一样。您亲爸一个顶俩,既当爹又当妈......即便还剩着一点儿遗憾,后来也叫先帝给填补啦。”

大约是因为时间久了,再提起来也不觉得多么心痛,只是心里头空落落的,尤其是日日瞧着官家伏案理政的时候。

其实论五官样貌,官家同先帝并不十分像,可他无甚情绪、平心静气起来,却足足承袭了先帝散淡的神韵。

恍惚间,仿佛下一刻便会抬起头来朝她恬然一笑,“说过多少回了,没有旁人在的时候,你便坐着,想做什么都行,朕有手有脚,不消你伺候。”

她是怎么答的呢?一日日自我挣扎,却抗争不过,只能眼睁睁朝那深渊般的亲密中深陷下去,“您忙您的,奴婢愿意站在这里。”

“听话,”他和悦地朝她笑,指一指窗下的坐榻,“你坐着,朕一抬眼就能瞧见你。”

她赧然应下,依言坐下来,却并不觉轻松,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摆。

他见了无奈摇头,特意起身走过来,安抚似的握住她的手,又引她去看榻桌的棋盘,“若有闲心,就替朕瞧瞧这残局,是昨日苏翰林陪朕下的。昨日棋到中盘,朕瞧着态势不好,便耍了个赖,推说天色不早后日再续。可苏翰林走后,朕琢磨了好一阵,仍没琢磨出破局之法——你来替朕想想。”

她微感窘迫,“奴婢的棋,是您手把手教的,奴婢有几斤几两,您心中最有数,哪里能够破您都破不了的局?”

他温言道未必,“有时候就是旁观者清,你心无旁骛,没钻到输赢的计较中去,便比朕要强上许多了。”

确实是旁观者清。后来回想起来,反能忆起许多身在其中时忽略的细枝末节,零零散散拼凑在一处,竟凑出一些平平淡淡的温情。

回忆无边无际,正出神,冷不防有人喊她的名字,一道狐疑的声音将她从过往里拉出来,“你在笑什么?”

看此刻官家拧着眉头,眼神里跃动着少年人的气魄,目不转睛盯住她,有溢于言表的锋芒。

千扬随口说没笑什么,又侧头去瞧西洋钟,“快到晚膳的钟点了,官家若是阅完了奏报,我便去让人传膳。”

官家却没说好,只朝她招了招手,“你过来。”

千扬没动,惕然道:“您又打什么主意呢?”

官家显得有些气闷,抡着拳头叩了下案桌,“张千扬,你好大的架子,是要朕来抱你才肯动弹吗?”

千扬只好慢吞吞挪到官家跟前儿,打量他又要作什么妖。

谁知官家忽然扯过她双手,牢牢笼到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暖和着,一边口中没太好气,“你身边的女使呢?怎么也不给你拿个手炉子。大冬天里站在窗下,两手偏还往窗棂上耷拉——你嫌自己身子骨太硬朗?”

千扬很意外,下意识就要缩手,可没扯动,只好解释说不冷,“没那么娇贵,从前当差的时候,冬日里照旧要在院子里轮班站,可比这冷多了。”

官家满脸写着不相信,“朕怎么听说,你从前都是在殿内当值的?几时轮到你在勤政殿院子里站班了?”

好在他没多纠缠这个,只当她的轻描淡写是体人意,“都说由奢入俭难,而今你不再当女使的差使,养尊处优惯了,必不如从前经得起磋磨,自己合该更留神些。”

官家一本正经地温着她一双手,倒叫千扬不好说什么,力气上有比不过他,只好伸直双臂,僵硬地站在地心儿。

官家翻来覆去捉着她的手掌心,见她沉默,还以为是感动呢,便扬起头来大度地说:“你是朕的宠妃,朕体贴你是应当的,你不用太过介怀,日子长了,你就会知道朕的为人了,朕还有许多旁的可取之处。”

......千扬忽然觉得官家他不止像大黄狗,他还像只开屏的孔雀。

她隐忍不作声,官家顿了顿,又道:“当然,你若感念朕,觉得过意不去,大可以为朕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朕瞧你的针线活就很不错,譬如那日绣的扇袋,图样也十分得体......”

瞧瞧,真是不一样。先帝对人好起来,是润物细无声的,而这位官家呢,且不论他初衷如何,他的“体贴”,却是大刀阔斧的,得意洋洋地捧到你眼底下,摇着尾巴邀功请赏。

千扬定定瞧着官家神采奕奕的面孔,心里头一声叹息。

周希夷......周熙怡。

昙花一现的暗昧相似,终究骗不了自己太长久。她该醒醒神儿了,这么着下去,对自己也没好处。

官家终于不笑了,盯着她的眼神变得疑虑重重,“朕说了这么多,你究竟听进去没有?”

不就是要她做个扇袋吗?千扬垂头应说行吧,“只是冬日里天光短,一日中没多少功夫能做针线,官家若急着要,怕是不能够。”

官家没计较她的敷衍,郑重道:“朕不着急,朕可以等。”

千扬勉强一勾唇角,算是回应。

相对沉默片刻,官家忽然上手来捏她的脸颊,“张千扬,朕发觉,你对朕全没有敬畏之心,你说说看,这是什么缘故?”

一边说,一边将那莹润的腮帮子,里外里挤压出各样式的形状,越折腾越起劲。

这个人!千扬脸上疼,心下骇,怎么还带这样的啊?幼稚起来,真是没边没沿儿。

好在官家要腾出手来玩弄她的脸颊,终于叫她觑着机会抽开手掌,往后退两步站定,揉着脸冲他皱眉头,“您这是什么癖好呢?不是答应给您做扇袋了吗,您又是撒的哪门子气?”

“你看看,朕没说错。”官家终于不闹了,袖着双手,倾身凑近她,喃喃道:“你就是对朕没有什么敬畏心,因为你从前在先帝跟前见过朕少年时的样子,是不是?”

自然没有得到答案,官家探究的目光寸寸向上移,“可朕怎么没有见过你呢......这几日朕想了又想,往年朕往勤政殿去得这样勤,先帝跟前儿几个内侍女使,而今朕仍依稀能忆起他们的形貌——可唯独你,朕没有一点印象。连同潘居良,他从前一向同朕一道上勤政殿的,朕聆听先帝圣训的时候,他没旁的事做,就同满殿的内侍混在一道,可即便如此,连他也不记得你这号人。”

千扬有一瞬间的慌乱,却很快镇定下来。她有什么可慌的?这宫里头,从太后,到官家,每一个人都该觉得理亏,却不该是她。

“官家想说什么?说我的身份不明不白吗?”她冷嘲,“官家若有困惑,不当来问我,应当去问太后娘娘。毕竟当年下懿旨指婚的是她老人家,您要对我有疑虑,也该去向她讨答案才对。”

官家却只摇头,“朕不是这个意思,朕是想说......张才人,你能不能同朕说说,你究竟记得些什么事儿?”他显得有些懊丧,“谁没有过年少荒唐的时候?朕那会儿不识得你,可你却记得朕,这不公平,朕感觉很冤枉——你不如说出来,朕也好同你分说分说。”

原来他在乎的是这个?千扬发觉自己占据了上风,自然不会轻易松口,“年岁久远,其实我也记不太清楚,这得慢慢想。或许心情好了,舒心顺意了,便能多想起来些,到时候,我再告诉官家知道。”

哟呵!官家闻言愣了瞬神,然后一声轻哼,“越发狡猾了,是不是瞧朕拿你没法子?”

千扬温驯地说官家这是哪里话,“您是天下之主,手段雷霆万钧......”她用惯常的语气同官家绕闲篇,却见他的眼神越来越诡异,从头到尾笼罩着她,像是在打量什么囊中之物。她警惕地顿住话头,“您又要干什么?”

“你不愿意说,朕还有一个法子,好叫你对朕扭转印象,免得你再觉得朕还是当年那个不知事的少年人。”说着,拿眼神飘飘忽忽地往她身上点,这里一下那里一下,最后又含着暧昧不明的笑意,绕回她脸上,“头两回,朕瞧着你也是乐意的,那便好了,往后朕常来。一回不够就再来一回,再不够再来,时候长了,朕总能让你端正态度,清醒意识到朕到底是你什么人。”

他站起身,逼得千扬终于服气了,连连后退,一面示意他去看近旁高案上的西洋钟,“您看看时辰,还没用膳呢,您别乱来。”

“那就传膳,”他从善如流,“早早用完膳,朕早早同你切磋,教你该如何当这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