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午后下了一场小雨,雨停时已是黄昏,雨后的天空挂着几丝云彩,似细软的披帛缠绵在橘红的苍穹。
一辆又一辆马车在皇宫偏门处停下,车里的达官贵胄扶着奴婢的手下车,将腰牌递给宫门口的侍卫查看。
侍卫核查贵人们的身份后,恭敬地放他们进宫。
挂着荷色流苏络子的蓝缎卷草纹马车停在宫门口,梳着双环髻的婢女茴香跳下马车,拿出马凳放在车边,轻唤道:“夫人,到了。”
马车里传来几声痛苦的低泣,茴香连忙拉着帘子往里瞧,橘红色的晚霞从打开的车门照进车厢,林晚盈背靠车壁蹲在马车昏暗的角落里,她的双手环抱住自己,一双明媚的杏眸里噙着晶莹的泪珠,脸上的表情从悲愤逐渐转化为迷茫。
茴香疑惑地问,“夫人,你怎么了?”
她跳下马车前,夫人还笑着询问她,“我的发髻是否歪斜,妆容有无不妥?”
这片刻的功夫,夫人面色苍白,细看竟在微微颤抖。
茴香回头对着等候检查腰牌的侍卫说:“侍卫大哥稍等,我家夫人好像不太舒服。”说完,她跃上马车,担忧地询问,“夫人,你没事吧?”
林晚盈颤抖着伸手一把拉住了茴香的手腕,温热的触感像是一簇小小的火花,从指尖一路撞进她的心头。
她又轻掐自己手心,拧出一道淡红的印子,疼痛使她眼中的迷茫变为了惊慌,她喃喃低语道:“我……不是死了吗?”
茴香被夫人这没头没尾的话吓得一哆嗦,夫人看着像是中邪了。
她小心地扶着夫人的胳膊,细声说:“今日是万岁爷的六十大寿,夫人可不能讲这种晦气的玩笑话啊,面前就是皇宫了。”
“六十大寿?”林晚盈闻到车内熟悉的熏香气息,胡乱的思绪逐渐清明起来……她回到了她死去那天的傍晚。
她掀开车窗看向窗外,霞光洒在皇宫灰色的城墙上,城头的明黄色旌旗迎风招展,面前的朱漆门下站着一队侍卫,领头的侍卫有些焦急地看着她,想催促她下车,又在掂量她的身份。
她撑着额头,闭上双眼,似乎还能感觉到湖水冰凉的包裹着她……也许是怨念太重,她死后灵魂久久不愿归去,飘荡在京都的上空想向那二人复仇。
但她作为一缕冤魂,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林婉仪与谢韶用阴谋诡计废掉太子,害死皇后。
皇上龙驭宾天后,他们扶持年幼的六皇子登基,林婉仪成了尊贵的太后。谢韶则权倾朝野,他命新帝封他为摄政王。
两人更加肆无忌惮,皇宫成为了他们欢愉的爱巢。
她看到母亲对她的死耿耿于怀,即使她已经死去好几年了,母亲还是一直在暗中寻找证据,试图查清她的死因。
母亲收买了那夜在御花园附近的侍卫、宫婢,渴望听到一点与她的死相关的消息。
林婉仪身为庶女,对嫡母本就心存怨恨,她已是只手遮天的太后,索性将执着于林晚盈死因的嫡母也害死了。
林晚盈的残魂守在母亲尸首旁,悲痛到了极致,心中唯有一念便是向林婉仪与谢韶复仇,但她已经死了,除了眼看他们得意以外,她什么也做不到,她跪地痛哭流涕,只求上天给她再来一次的机会。
她在林府悲痛哭泣的时候,听到府外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那声音持久而剧烈,似乎要将整个京都踏遍,她早已无知无觉的残魂突然体会到了一丝心跳的感觉。
她飘出府邸,看到千军万马踏破了京都的城门,城楼上的明黄色的旗帜被折断扔下城楼,披坚执锐的士兵连成了看不到尽头的长河,他们举着黑色的旌旗一路逼向皇城。
林婉仪面色苍白的抱着年幼的皇帝坐在龙椅上,空荡荡的紫宸殿里已无人听她差遣,曾经在紫宸殿作威作福的摄政王谢韶也不知所踪。
站在军队最前方的那人,身穿玄金色铠甲,头戴凤翅兜鍪,他拿着宝剑一步步迈向紫宸殿,刺目的阳光给他的背影镀上一层璀璨的金色。
那抹金色撞进林晚盈的眸中,她的心又跳动了几下。
她不自觉地向他飘去,她发现自己越靠近他,心跳得越快,她似乎隐约能回忆起活着是什么感觉了。
她想要看清他的模样,她想要知道是谁会替她手刃仇人,她虽无法报答他,但也会将他的恩情永远铭记在心里。
待她飘浮到他身后时,他似乎略有所感,缓缓地回头看向她……
她眼前忽然漆黑一片,再睁开眼时,她闻到了香气,感受到了温度,听到了茴香在唤她“夫人”。
***
茴香见夫人静默不言,又细声说道:“夫人,可是身体不适?不如奴婢先让车夫策马回府,再去叫大夫来为夫人诊治。”
林晚盈靠着车壁,捏着袖帕的指尖泛起青白,她的心里充斥着被背叛的悲伤,想要复仇的愤怒,意外重生带来的震骇……
她想起死去后的那些光景便泪流不止,她很轻地抽泣着,纤瘦的肩膀微微起伏,芙蕖色的衣领被泪珠浸湿。
侍卫走到马车前行礼,“谢夫人,可否给后面的马车让行?”原本徐徐前行的马车队列因它堵在最前头,整个队列被迫停了下来。
日落西山,宴会将近。
林晚盈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努力从低落的情绪中缓了过来,她还活着,母亲也还活着,一切都在能够改变之时,她一定要让他们体会她所受之痛,且不会让他们轻易地离世,要让他们生不如死!
晚霞映在她的眸中,泪光潋滟的眼眶里透着一股狠色,像是夏雨打过的翠竹,焕发出新绿的光芒。
林晚盈扶着茴香的手下车,取出腰牌递给侍卫长,“我方才有些头晕,耽误了你们的差事。”
后面的安乐侯夫人脸色不佳地提前下了马车,宫门前的青石板上残留着雨后的水渍,她下车时一脚踩在了泥泞里。
她三两步走到林晚盈身旁,讥讽道:“谢夫人身体不适还是早些回府为好,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谢大人可要着急了。”
安乐侯夫人话音刚落便听到了哒哒的马蹄声,她抬头看去,只见谢韶从宫中策马奔来。
两旁高耸的灰色宫道为景,谢韶穿着宝绿色纻丝刺锦鸡官服,在沉沉的暮霭中,他白皙的面庞格外耀眼,浑身透着清秀儒雅之气,一双温润的眸子隔着老远便目不转睛地望着林晚盈。
他下马对着侍卫交代了两句,便径直向林晚盈走来。
谢韶抿着略显粉白的唇,鼻腔里带着急促的喘气走到她的身旁,俨然一副病弱书生不堪骑马疲累的模样,他执起她的手,“夫人,你还好吗?”
“我在宝寿殿复查宴会的礼乐,听闻你在宫门口出了事,特地赶过来看你。”
安乐侯夫人没想到她提了一句谢韶,他倒真赶来了,她羡慕地睨了林晚盈一眼,暗叹她可真是好命。
父亲位列三公,母亲封了一品诰命夫人,长姐是宠冠六宫的贵妃,兄长虽然外放做了地方官,但前途不可限量。
安乐侯夫人想起林晚盈嫁给谢韶的时候,她还与友人嘲笑过她低嫁,谢韶不过是一个继承了爵位却无钱无权的闲散侯爷,也不知她是如何瞎了眼能选上他。
但后来她们见过谢韶之后才发现他貌若潘安、一表人才,如今短短三年他便高升了礼部尚书,今夜宴会正是礼部忙碌之时,他竟然丢下手中的公事,不顾皇命跑来看她……谢韶果真如传闻中一般宠妻无度。
安乐侯夫人看着两人执手相望的酸劲儿,艳羡地瘪了瘪嘴,扶着婢女的手先一步走进了皇宫。
林晚盈看到谢韶的瞬间不自觉地狠狠咬紧了后槽牙,她眼前闪过他决心杀她时的狠戾、与林婉仪偷情时的淫.秽、权势滔天时的狠毒……
但如今站在她面前的谢韶,浑身带着文人的书卷气,身形挺拔如修竹,面颊俊秀而消瘦,一举一动皆显露着几分温柔。
不怪自己愚蠢,她实在无法从这样一张美好的皮相下发现他肮脏的心肠,她恨意滔天,此刻他拉着她的双手,她被他触碰的地方汗毛竖起,心里的恶心一股股地泛上来,她想当场甩开他的手。
但她不能这么做,她贸然与谢韶撕破脸皮的话,她没有证据证明他伪善狠辣的内心。
若是她不管不顾地与他和离,恐怕还会打草惊蛇,他随时都可能做出残害她的事情。
他素有温良的美名,反而可以装作被她欺压的弱者博取世人的同情。
她不想冲动地打他几巴掌或是骂他一顿,一时爽快了,后续却难以接近他、陷害他,她要编织一张网,毁坏他所在意的一切。
他能说着甜言蜜语,装作伉俪情深,心里尽是算计,她也可以。
林晚盈低下头隐藏眼底的痛恨,缓了一口气,抬头温和地说:“我没事,害你担心了。”
她顿了顿,轻蹙柳眉,“夫君,宴会在宝寿殿进行吗?宝寿殿到西侧门,策马也要小半个时辰吧,我在这里不过耽误了一盏茶的功夫,怎么会有人这么快就递了消息给你,你又是如何能这么迅速就赶了过来呢?”
林晚盈在谢韶愣住之际反拉住他的手,关怀道:“我担心你差事做不好被皇上责骂,夫君,你不能事事都以我为先。”
谢韶是奉了皇上旨意前来迎接从封地赶来的赵王,恰好快到宫门时有一个侍卫冲上来向他禀告了谢夫人似乎微恙的事,他虚情假意地讨好她几句,未曾想被她一下发现了端倪。
他仔细地打量夫人的神色,她笑容明媚而和煦,但眼角泛着哭过的浅粉色,她眸中映着晚霞的光芒,眼神充满爱意地凝视他,但却让他有了几分如芒在背之感。
礼部侍郎与郎中等人陆续赶来,他们摆出队列等候赵王,侍郎上前对谢韶说:“尚书大人,方才手下回禀,赵王已经进京了。”
谢韶的谎言在等候赵王的仪仗中不攻自破,他一时尴尬,放开了林晚盈的手,“我恰好还有一些事情要做,你先进宫吧。”
林晚盈点头,走了几步又回头对他挥手浅笑,语气中含着一丝不舍之情,“夫君,我先进去了。”
谢韶点了点头,笑着挥手向她作别。
待她转身后,他的笑容沉了下去,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想了,他总觉得夫人不太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