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灯火烛跳动,时宴忽然觉得宋誉像只受伤的黑鸽,脆弱又骄傲。
怎么会有如此矛盾的人呢?
好在殿门被及时打开,时宴偏过头,同众人听候巫坛的发话,这才显得没那么不自在。
巫坛说皇上召见,便引领几位皇子公主进殿。
时宴迟疑了一下,宋誉轻轻瞥她一眼,便跨步跟了上去。
越过几道屏风,一行人终于来到了桌前。
殿内是十分典雅的布置,时宴悄悄环视一圈,惊讶地发现屋内墙上竟还有着精美的壁画,仔细一瞧,菩萨低眸流转,飞廉振翅风动,也十分有趣。
众人躬身请安,巫坛替其拉开椅凳。
“都来了,坐吧。”元景帝笑眯眯地环视了一圈众多皇子公主,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想你们也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陪朕吃过饭,今晚这不叫你们来陪朕吃个晚饭。”
宋琸朗声笑道:“父皇近日辛苦了,母妃前几日还跟儿臣说父皇近日忙得睡觉都在养心殿,叫儿臣千万记得要替父皇分忧。”
“父皇想同我们一块吃饭,我们求之不得呢!”安阳扬起小脸,撒娇似的说道:“可谁叫咱们父皇是大宁的皇帝,不仅仅是我们的,还是天下百姓的,一同吃饭竟然成了儿臣们求之不得的心愿。”
好听的话虽不中用,但奈何好听,谁又不喜欢听呢?
元景帝龙颜大悦,他本就宠爱安阳这个公主,恨不得把天底下所有奇珍异宝都送给这个女儿。而今天安阳这话说得更是令元景帝心花怒放,其他皇子公主也跟着美言了几句。
元景帝笑呵呵地点着头,扫视一圈,视线最后落到一旁安静得丝毫不起眼的宋誉身上。
时宴刚才还在想宋誉这个人嘴巴毒,心气高,亲人与他而言如同路人,担心这样的场合宋誉不适应不了,万一此人耍起脾气来,便可能会让元景帝脸上不好看。
谁知在元景帝视线看过来的那一刹那,神情一向寡淡的宋誉温笑着抬头,缓缓展开一抹柔和的笑容。
“父皇日理万机,儿臣也是极其想念您呢。”
是真的想念元景帝,还是想念元景帝身后那张龙椅,想念元景帝手上的权利,时宴感到一阵恶寒,忽而打了个颤。
却不料这微妙的情绪正被宋琸抓了个正着。
一行宫女奴才端的端盘子,送的送酒水,还有的则是安安静静同时宴一块站在旁边。
宋琸当真是个八面玲珑之人,表面上与元景帝和其他手足聊得火热,实际上那眼睛却有意还是无意地瞟到时宴身上。
等菜都上齐后,元景帝没说开动,众人也不好拿起筷子,元景帝朝屋外眺望几眼,除了宋誉,嘴角依旧挂着一抹温和的笑意,时宴见其余几名皇子神色各异,表面上只见众人笑,其实心底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巫坛是个多么精明的人,他见元景帝似乎在等待谁,立马躬身上前道:“皇上,八皇子约莫是路上耽搁了。”
提到宋旭,除了安阳那般天真的性子,还有宋倘那样只顾今朝风流快活之人,果见在场所有人皆眸色微动。
时宴埋着脑袋,心中暗自思忖,皇室之间,众心不一,一桌之上似有暗潮涌动,这究竟是家宴还是鸿门宴,谁敢说,谁又说得清?
“那就不等了,先开动罢。”
桌上膳食丰富多样,这对宋誉这种只居于冷宫当中的人来说是从未有过的佳肴,可众人皆动了筷子,却见宋誉僵在那,不知是何缘故。
安阳眼底闪过一抹嫌恶,从落座开始,宋誉便不曾主动说过话,也不参与他们之间的聊天,一个冷宫出来的人,装什么清高,显得自己倒是蛮独特。
“九哥为何不动筷子?可是这些伙食都不合九哥的胃口?”安阳故意开口问道。
她这话一出口,其余人的目光自然地都汇聚在了宋誉身上。
宋誉仍旧一身黑衣,先前在衣阁时时宴精挑细选便选了好几套其他颜色的衣裳,可宋誉看都没看一眼,径直朝着最角落那一件鸦黑色银丝竹叶大氅走去。
待其换上之后,只见那店家脸色一变,眼底闪过一抹惊艳。那件衣裳算是十分挑人的一件,挂三月有余,每每有京中公子哥来试,却碍于衣裳好看上身却少了点意思。
可在宋誉身上,肩宽腰窄,芝兰玉树,仿佛是天生为他而制。
可惜,这样一副好的皮囊却没有足够的权势支撑,在众皇子公主眼里就是一个谁都看不上眼的窝囊废物。
何况自古流传一句话,“男生女相多灾难”,更是给旁人添了几分厌恶之情。
本来元景帝满心期待宋旭归来,却因事耽搁迟迟不见人影就感到颇为失望,这会见了宋誉那虚情假意的笑,还有面前那只空荡荡的碗,更是一阵窝火。
他哪有多的心思去管宋誉为何有此行为,面上浮现明眼可见的不悦。
“九弟与我们这些兄弟姊妹交往素来甚少,今日一聚怕是有些生……不自在罢了,父皇您莫往心里去。”宋琸开口解围。
元景帝听了眉头却是更加紧蹙。
“都是一家人,亲人之间谈什么生分。”他冷哼一声,道:“难道是心中还在埋怨朕照顾不周,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罢?”
时宴一听这皇帝这般说,心中大喊不妙。
坏了,这皇帝不是明摆着主动找茬降罪吗?
谁说了他未尽生父责任?
谁怪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了?
还不是你这老头心虚自己提出来的吗?!
宋誉浅尝了几口鹿肉,放下筷子,起身欠身,温顺道:
“回父皇,儿臣并无此意,只是似乎已经许久不见父皇,今日父皇这般开心,儿臣心中也跟着开心,儿臣不同其他哥哥弟弟们那样想见父皇就能见着,儿臣心中惶恐,今日家宴,感激涕零,心中思念挥之不去,想借机多看看父皇的欢颜罢。”
他的声音,不卑不亢,诚挚且不浮夸,如涓涓细流,瞬间抚平了元景帝心中那份不快。
在场所有人闻言后,谁都听得出他话里是什么意思。
没想到这冷宫里出来的人,嘴巴都这般油滑,心机不可忽视啊。
“哎,这些年朕对你是有些疏忽,你小小年纪就没有母妃照料,懂事以来就是一个人,终是跟其他兄弟姊妹不一样,朕对你心怀愧疚。”元景帝似是也陷入了某种回忆里,威严有神的双瞳染上片刻沧桑。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整个饭桌上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奇怪,元景帝朝宋誉招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旁边。
宋誉保持着温和的笑容,好像他一贯都这般如沐春风一般,就连时宴也差一点要被他这副温良谦恭的模样哄骗过去。
你们以后会自相残杀的啊。时宴在心中大叫道,宋誉装出这副乖巧的模样,为了就是讨元景帝的欢心,让元景帝信任自己,肯慢慢地将大权交予自己。
再看元景帝的模样,当真像极了一位痛心疾首悔不当初的父亲。
他叹了口气,说:“过几日便是你冠礼之日,按理说要提前十日就着手准备,可朕实在太忙,你从小又没有母亲,只能明日开始匆匆替你准备了。”
行了冠礼后宋誉才正式从进众臣的视野中,才能初步引得朝中臣子的关注,也只有冠礼之后他才有争夺一切的可能性。
宋誉拱手道谢,而后宽慰元景帝是自己的错,不但没能替父亲分忧,反而让元景帝因为自己分心,实在心中有愧。
时宴看着这心怀叵测、虚情假意的这一切,突然觉得很没意思,就犯起了困。
“朕记得从小你身边就有个贴身丫鬟照顾你,今日可带来了?”元景帝突然问道。
被点到的时宴精神忽佳,连忙上前回道:“那个……回皇上,正是奴婢。”
“你既是九皇子的贴身丫鬟,那就应该事事考虑周到,今年这么重要的日子,你为何不提前准备,非得等到这般急促的时候,让朕得了空才想起来。”元景帝竖起双眉,厉声道。
时宴没想到元景帝竟然会给自己出这么个难题,看了一眼宋誉,她回道:“皇上息怒,此事是奴婢失职,殿下年幼却早熟,心思也细得很,奴婢只是担心殿下知道若奴婢为了此事惊扰皇上,殿下会怪罪奴婢,所以才一直拖到了现在。请皇上责罚。”
巫坛眼里划过一丝满意,元景帝听了她的回复,脸色果真有所缓和。
宋誉也温声开口:“父皇,丫鬟能懂什么,她只懂看儿臣的脸色,儿臣不想让父皇分心,她便只读懂儿臣这个意思罢了。”
语闭后,他责备似的朝时宴愠怒道:“还不退下?”
时宴得了令便松了一口气,躬身道谢,退下时她感到似乎几道锐利的视线锁定在自己身上,不用想她也明白,定是与原身有过某种盟约的宋琸以及还不清楚究竟是何关系的宋倘。
直到晚膳结束,宋旭都还未及时回来。
时宴仔细回忆了一遍剧情,估摸着急急往回赶的宋旭可能宫外与女主唐梦刚好碰上,二人初遇便是因宋旭回京的马儿受了惊吓,不小心碰伤了为伯伯挑选生辰礼物的唐梦,由此结缘。
直到回到府上后,这一路上宋誉一直都保持着淡淡的笑意,不知为何,时宴总觉得脖子凉飕飕的,心里很虚,刚想开口说话,宋誉忽地双腿一软,往时宴身上倒下。
时宴拥住宋誉的那一瞬间,宋誉身上幽香的沉水气息将二人包围。
他像是真的生病了似的,双手无力环住时宴的细腰,脑袋搭在她的肩窝,暖和的鼻息扫过时宴的肌肤。
她一时间怔住,而又立马惊呼道:“殿下,可是哪里不舒服?”
视线往旁边一扫,地上那抹黑影向后撤去,不知是人动还是风动,她似乎听见一阵微妙的气流流动之声。
时宴这才明白他为什么还佯装微笑,原来自出宫以来便有人跟踪他们。
“殿下?”她压低声音,眸光晃动,“好像已经走了。”
身上忽地一轻,胸脯上的炙热骤然离去,时宴一瞬间还在恍惚中,宋誉便站直身,清冷月光下,他脸上笑意骤减,眼底是经不住的无敌寒窖。
“走吧,回府。”
冰冷淡漠的声音里,似听得出丝丝微妙的颤抖。
时宴刚推开门,发现公玉泉早已在府上等候已久,还没等人迎上来,宋誉便再也忍不住,倾身而下,右手死死抵住庭院内的大槐树,呕得额角青筋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