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苏蕴娇点点头,发间的银制海棠头步摇随之颤动。温柔漂亮……的确,世间男子是偏爱这类型的姑娘,苏含蕊便是装得足够温柔漂亮,才将四皇子拿捏得死死的,一直捧她成为皇后。

苏蕴娇自我认知一向不大准,她摸着尖尖的下巴颏默了会儿,又露出一个自认为温柔贤惠的笑容,心道她若装一装,应当也算温柔漂亮罢?

“铁羽,”苏蕴娇仰起脸,郑重其事地问铁羽,“我温柔漂亮吗?”

铁羽是守规矩的人,他不敢放肆直视苏蕴娇,忸怩不安地磨蹭了一会儿,才偷偷看苏蕴娇一眼,恭维她道:“全长安都知道,国公府的大姑娘生得漂亮,就是……”

就是脾气不甚好。

这句话铁羽没敢说,怕挨打。

苏蕴娇没计较铁羽话说半截,她揪住他话里的另个错处,佯怒道:“你为何不说我温柔?”

铁羽眼观鼻尖,嘟嘟囔囔道:“这个这个……那个那个……”

正犹豫着要不要说违心的话,夸大姑娘温柔体贴,打大门口突然传来国公爷嫌弃的声音,“懒洋洋的,坐没坐相,还直冲着大门,人来人往的,不晓得多少人看到你这幅丑态,成何体统!”

铁羽松了口气——救星来了。

苏蕴娇抬眼,往大门口看了看,见说话的是国公爷,起身行了个敷衍的常礼,唤句“阿爹”,又懒洋洋地躺回贵妃榻上。

开国公苏徵走进门内,见自家大姑娘懒散的模样,颇为无奈道:“没规矩,太懒散,丝毫没有高门贵女的讲究劲儿!”本想说难怪太子殿下要退掉与她之间的亲事,又怕会伤害到她,只得咬紧牙关,恨铁不成钢地拂弄衣袖,“罢了,怪我教女无方。”

他想到一件事,“对了蕴娇,有件事我忘记问你了。怎么早起我听家丁说,昨晚看到你从外头进家来,还有,西边墙头的梯子也挪了地方?”他斜睨苏蕴娇,“莫不是你昨晚爬墙出去了?”

苏蕴娇没有承认。她好声好气地同开国公商量,“阿爹,你能不能别让府中家奴再看着我了,放我出府罢。外人的嘴是堵不住的,我不可能一辈子躲在府里不出去。”

她露出些许不属于二八年华的成熟稳重,“人不能活在他人的流言蜚语中,得看开些,阿爹,你放心放我出门,外头的流言蜚语伤害不到我的。”

苏徵也明白,流言蜚语防不住,可他还是想尽量多防一段时间。

下巴上蓄着的胡须微见发白,他眺望屋脊上的积雪,语气沉重道:“过了眼下这段时间再说罢,长安城每日都有事情发生,何时发生比太子退婚更大的事情,那些闲人的注意力得以转移,阿爹再放你出去。”

苏蕴娇快速估计一下,可能需要两个月,那会儿黄花菜都凉了,她还怎么让太子喜欢上她。

苏蕴娇能体谅阿爹的用心,他是位称职的父亲,关心爱护每个孩子,怕她被流言蜚语伤到才不许她出门。

她本想做一回听话的乖女儿,就此作罢,忍耐一段时间,再请阿娘出面游说。可又怕太听话会与她原来的性子不相符,反倒惹阿爹忧心她因太子退婚一事受挫太大,因而转变性子,凭白再替她烦心更多。

快速思忖须臾,苏蕴娇斜卧贵妃榻,学着旧日里蛮不讲理的样子,嘟着嘴巴赌气道:“那我日日翻墙外出。”

苏徵气得瞪眼,“胡闹。你再敢爬墙,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苏蕴娇展眉挑衅笑道:“那我就拖着被打断的腿继续翻墙,要是另一条也摔断了,正好,以后就再也不用出门了,亦不用出嫁,可以在国公府待到老。”

哪有人这样咒自己的?苏徵顿觉头昏脑涨,他伸手指向苏蕴娇,不知该怎么说她,气得连连后退:“你你你……”

地面上的积雪没有完全清理干净,早上门边人来人往的,踩出一条又滑溜又结实的雪道。苏徵没留意脚底,不小心踩到了最滑溜的地方,双足在原地摩擦数下,眼看着要仰躺着摔倒在地了,忽的,一只骨节分明又孔武有力的手已搀扶住他,随之传来一句叮咛,“国公爷小心。”

这声音既陌生又熟悉,苏蕴娇翘起头,转脸望向门口,旋即惊呼出声,“太子殿下!”

池煊松开搀扶开国公苏徵的手,隔着积雪融化水滴坠落的门楼,漫不经意地瞥了苏蕴娇一眼。

唔,果真如国公爷所言一般,懒洋洋的,坐没坐相,腿翘在远处,隔壁枕在脑后,的确不像一品开国公家中的嫡长女。

京中贵女百千,唯有她最不羁无状,池煊愈发觉得她像皇后宫里的波斯猫。

苏蕴娇心里充斥着一个悔字。她刚从下人那里打听到池煊喜欢温柔婉约的女子,还没容她思考如何伪装温柔婉约以博取太子的好感,便让他见到当下这一幕……

得,她就不该来正门口晒太阳的,老老实实在后院待着多好。

她轻轻抬起手搭在脑门上,故作虚弱无力地唤安然,“安然,快扶着我些,头好晕啊。”

安然疑惑地眨巴眨巴眼睛——大姑娘方才还生龙活虎的,气起人来比谁都厉害,怎的忽然又说头晕了?却还是依言扶住她,“您小心些。”

苏蕴娇“嗯”一声,她故作淡然地拿下搭在贵妃榻尾端的双脚,宽大的袖摆在胸前绕一圈,指头扣成空的兰花指,慢悠悠落在安然搀扶她的那只手上,极尽矫揉造作。

池煊瞧着她的举动,眉心无意识地抖了两下。他移开眼,望向身侧颤颤巍巍的开国公,贴心询问道:“不碍事罢?”

苏徵按抚着胸口,直身向太子道谢,“多谢太子殿下,老臣失礼了。”

他领着门前一众苏家人跪地行礼。

“太子殿下今日怎有空闲来老臣府上?”礼毕起身,苏徵噙着恭谨而客套的笑容道:“您应该提前着人通传一句的,老臣好提早备着,府上乱糟糟的,礼数也不周,让您见笑了。”

苏徵出身低微,这些年之所以能在长安立足,除了对圣人有救命之恩得圣人眷顾高看以外,更源于他为人处世谦卑温和,待上待下一视同仁,从不与任何人为敌。

他心里对太子退亲一事其实颇为不满,可他妥帖谨慎地收起了这份不满,当着太子的面,仍能做到平心静气、滴水不漏。

池煊仅是遵从皇后意愿前来送份贺礼,无意久留。圣人高看苏徵,他对苏徵的态度也比对其他朝臣更为尊敬,“听闻国公爷府上金孙将满周岁,晚辈提前送份贺礼过来,聊表心意。敬忠,”他微微侧身,闪出完美到近乎无可挑剔的侧颜,“将礼物呈上来。”

“是,殿下。”敬忠呈上红漆檀木匣子,交给开国公。

匣盖敞开,露出其中那把金镶玉的长命锁。

苏蕴娇扬起下巴瞧了瞧,长命锁用料讲究,做工精致,一看便是精心准备的。

太子是大晋未来的储君,本该何人都不放在眼中的,他挑这时送如此贵重的礼物来国公府……苏蕴娇望着池煊俊美的侧颜想,莫不是他担心退婚一事伤害到了国公府的颜面,所以特意送礼找补?

那他也该送一份给她的,她的颜面也伤着了。

苏徵双手接过装有长命锁的红漆檀木盒子,恭谨道谢,“多谢太子送此重礼,老臣这便让内人抱持之出来谢恩。”

持之是国公府嫡长孙,再有几日满周岁,这个年纪的稚童刚学会走路,阿爹阿娘尚唤不清晰,如何能说出谢恩的话。池煊摆手,示意无须抱孩子出来,“国公爷不必兴师动众。宫里还有要事,孤急着走,便不进去坐了。”

太子这么快就要走了?难得和他见一次面,苏蕴娇不想如此轻易放他离去。

喜欢无非两种,一种一见钟情,一种日久生情。苏蕴娇看太子昨夜的表现,大概是不会对她一见钟情了,那么眼下唯有日久生情一条路能走得通。

她得多创造与太子相处的机会才能日久生情啊。

“眼下正是用午饭的点,”苏蕴娇上前一步,春桃撒花洋绉织裙随行动轻晃,“殿下可要留在国公府用饭?”她尽量笑得温婉柔和,“我们国公府别的不消说,厨娘的手艺堪称一流,殿下不妨留下尝尝味道再走。”

苏徵没想到蕴娇会出言留太子在府上吃饭,他不想与这尊大神走得过分亲近,恪守君臣之礼足以。可蕴娇已说出挽留的话,他不接茬不合适。偷偷瞪自家闺女一眼,苏徵朝太子流露热情笑容,“是老臣怠慢了,殿下您别急着走,老臣这就去吩咐厨娘多煮几个菜,您留下用过饭再回去罢。”

苏蕴娇佯装看不见阿爹那侧递来的眼风,她挂着那抹自认为柔婉可人的笑容,静待太子回话。

池煊前世不擅长拒绝人,这辈子,他学会了前世所有不擅长的事,其中就包括干脆利落的拒绝他人。“谢苏姑娘好意,”他垂下眼睛,刻意不去看苏蕴娇的正脸,“孤从东宫过来前已用过午饭了。”

敬忠闻言快速扫了太子一眼,瞧见他坦然自若的神情,赶紧低头不言——殿下撒谎,他分明是空着肚子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