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来苏蕴娇有七年不曾见过父亲了。
四皇子暴露真面目苛待她时,安然劝她回苏家认个错,寻求苏家的帮助。她好面子,不想让苏家这边的人知道她过得不好,更怕几个哥哥妹妹嘲笑她,到死也没回家见阿爹阿娘一面。
现在想来,面子值几个钱,还是让卑贱之人罪有应得爽快。当年她可真是蠢笨到无药可救。
“阿爹。”苏蕴娇止住内心翻涌的种种复杂情绪,亲自搀扶开国公在茶桌旁坐下,“阿娘怎么没来?”她亦在茶桌另一侧落座,“我适才吩咐安然请你们一同过来啊。”
“你阿娘身子不爽,还未起身。”冬日衣服厚重,开国公窝进软椅中,眼神闪躲道:“有何事你同我说便好。只一条,不准讨要银子,你这个月的份银月初已领完了。”
安然说阿娘阿爹天蒙亮便起了,还说听到他们念叨,怎的阿爹却说阿娘身子不爽没起身?苏蕴娇觉得不对劲。
她有事儿要说,便未深入追问此事,“阿爹,孩儿让安然请您过来,是想问一问,”苏蕴娇歪着身子,懒洋洋的,“孩儿与太子爷完婚的日子可定下了?”
苏蕴娇细细想过,昔年种种皆因她执意退婚而起,若她履约嫁给太子,根本不会发生后来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孩儿已过及笄之年,太子爷也过弱冠了。”她摸着尖尖的下巴颏,面露思索之色,“陛下也说了,及笄后择日完婚,依孩儿之见,与太子爷的婚期完全可以定在最近。”
说到太子池煊,苏蕴娇和他见面的次数不多,只隐约记得他沉默寡言,脾气温和,身子病病殃殃的,偶尔相见,远远便能闻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药香。
这一世,苏蕴娇想嫁给太子,帮他养好身子,扶持他坐上皇位,最关键的,是借他的手除掉四皇子及一众奸人。
听到苏蕴娇的话,苏徵立时脸色大变,险些碰翻茶桌上的青花盏。
苏蕴娇本就疑心他不对劲,这下子愈发笃定,“怎么了阿爹?”她疑惑道:“可是有甚变故?”
苏徵犹豫了好一会儿,思及蕴娇已成年,接受能力较强,何况,有些事早说晚说都得说,瞒不过去的,才斟酌道:“适才皇上和皇后亲自派人到府上来了一趟。”
苏蕴娇挑唇微笑道:“这是好事,可是来商量议亲之事的?”她记得上一世与太子的婚期似乎就定在年后。
苏徵别过眼睛,不敢直视苏蕴娇,“使臣来说,太子前几日做了个兆头不好的怪梦,梦中有仙人指点他,莫娶苏氏女,说是可能会影响到江山社稷……”
苏蕴娇脸上的笑意僵住了,“莫娶苏氏女?这是甚意思?”
苏徵换了个较为正式的坐姿,想干脆把话挑明了说。挑明说之前,他先给苏蕴娇提个醒,“蕴娇啊,你坐稳了,好生听爹说话,莫急躁,也莫哭闹。”
苏蕴娇隐约猜到苏徵要说甚么。
“你和太子之间的婚约……”苏徵拿眼角余光偷觑苏蕴娇,“作罢了。”
“啪!”苏蕴娇重重锤了下红木茶桌,桌上那只茶盏随之跃起,茶盏盖子腾空一瞬,又‘啪嗒’盖回去。
苏徵忙好言劝她,“忍耐忍耐,锤桌子手不疼么?你也不用太过于羞恼,也别想外人会怎么说,人得为自己活。我和你阿娘适才商议过了,其实不嫁给太子倒是一件好事,他那个性子……什么好姑娘嫁给他都不会有好结果……”
苏徵后面又嘀嘀咕咕说些什么,似乎在说太子爷的坏话,苏蕴娇没有认真听,她内心已被震惊填满,没空暇再去考虑别的事情。
怎么会?她蹙紧还未描画过的柳叶眉,退亲的人怎会变成太子了?这与她记忆中的不同啊。
难道,苏蕴娇咬住下嘴唇——因她重回十六的缘故,过去所发生的一切都随之改变了?
那之后的种种变故是否还会发生?太子会死吗?四皇子会登基临朝吗?阿爹阿娘还会被斩首示众吗?
苏蕴娇忽而迷惘住了。
见苏蕴娇咬着嘴不说话,苏徵心中愈发替她焦灼不安。多年前他连生三子,将近而立之年才迎来蕴娇这个嫡长女,因有圣人“长女嫁太子”的金口玉言在先,蕴娇一出生便受尽瞩目,算是在众星捧月中长大的。
许是娇宠过头了,蕴娇性子不大好。太子退婚伤及颜面,依蕴娇的性子,估摸是要大闹一场的。
夫人便是怕蕴娇哭闹,才没敢来后院。
重活一世,苏蕴娇通透多了。听得阿爹说太子退婚,她并未觉得恼羞成怒,只是太过震惊,以致一时失语。
牙齿离开下嘴唇,留下两道清晰的齿痕。苏蕴娇眼神清冷地想,不管之后有何变故,她终归是要为前世的自己和苏家报仇的,而最佳的报仇法子,便是成为大晋的太子妃,继而成为皇后。
唯有站在最高处,才能行使至高无上的权利。
“阿爹,”思忖良久后,苏蕴娇冷静道:“你想想法子,我要见太子。”
她想当面问一问太子,为何要解除与她之间的婚约,顺便,看看能否施法挽回。
苏徵诧异于蕴娇的冷静,他还以为要迎接一场狂风急雨,不曾想连雨滴都没瞧见。
他以为蕴娇是想找太子吵架,松垮下坠的眉毛挑两下,他“啧”一声,摇头道:“不行。这时候去见太子,等同于嫌打在脸上的巴掌不响。”他宽慰蕴娇,“你看开些。这两天别出门,流言无情,免得伤到心。”
要是搁在以前听到阿爹说“不行”,苏蕴娇怕是能哭个三天三夜。到底多活一辈子,心性成熟多了,她闲闲整理领口的兔毛,语气平淡道:“不行就不行罢。阿爹,我想阿娘了,她在哪儿?我去看看她。还有大哥哥二哥哥,都在府上吗?我想他们了。”
苏徵离远看自家大姑娘——这到底是变性子了,还是在憋什么点子呢?
苏徵不放心,从苏蕴娇居住的院子里出来以后,他召集府中的家丁、婢女和婆子,吩咐他们看住大姑娘,时时刻刻不松懈,千万别让她溜出府。
一是怕她听到外头的风言风语,平添烦恼。二么,是怕她由着性子去太子东宫撒野。
苏家在皇上跟前是得眼缘,但说到底是外姓,没沾皇族血统。蕴娇要是惹恼了太子,将来太子登基,苏家上下几百口人命必然岌岌可危。
那位储君——啧,可不是甚省心角色。
与阿爹话别之后,苏蕴娇穿上夹棉斗篷,踏着雪去见阿娘。
多年不见阿娘,此番相见,心里着实酸得厉害,话没说两句,眼泪便淌了满脸。
苏夫人只以为她被太子退婚后心中委屈,这才啼哭不止。软着声儿哄了半晌,又让府里婆子现做了一碟子梅花香饼送来,哄着笼着,好歹是让蕴娇显出笑模样了。
梅花香饼还是母家做的最好吃。从苏夫人房中出来,苏蕴娇一边擦着唇角的饼渣,一边抽噎不止。
回到后院,苏蕴娇立刻觉察到周围多了不少家丁和婆子,他们看似在忙于手头活计,然眼神却总有意无意地瞥向她。
苏蕴娇在长廊下站了一会儿,故意装作若无其事地往前院走。穿过几层院门,她忽而加快脚步,小跑着往最外头的大门口跑。
没等她跑到大门口,五六个家丁不晓得从哪里跳出来,分前后左右四个方向围住她,异口同声道:“大姑娘,请止步!”
苏蕴娇本就没想跑出去,仅是想试试这些人到底看她看得有多严实。现下看来,他们看管得甚为严实。
她轻抬凤眸,懒洋洋开口,“阿爹让你们看紧我的?”
家丁不敢抬头看她,“国公爷也是为了您好啊。现在外头风言风语的,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大姑娘您不出门,就听不到那些闲话了。”
大门外传来马车停稳的动静,车厢前头厚实的花团锦簇布帘子挑开,一道纤细人影被婆子搀扶着缓缓下车。
苏蕴娇望着那道由远及近的纤细人影,小声道:“谁说不出门就听不到那些闲话了?可不一定。”
纤细人影越走越近,眉眼也越发清晰。她的肤色白皙如雪,左不过看上去不大康健,透着股病恹恹的弱态,鸟栖枝头的绣花小袄穿在她身上松松垮垮的,不知陡峭寒风会不会往里头灌。
来人是国公府二小姐,苏蕴娇的庶妹,名唤苏锦华,由二姨娘田氏所生。
“长姐无忧无愁的,还同下人们在此玩闹呢。”苏锦华迈过门口的石阶,在婆子的搀扶下走到苏蕴娇旁侧,“外头可都闹翻天了。我不过出门看个郎中,半个时辰都不到,满耳朵塞满了各种各样的议论声,真真儿听得心烦意乱的。”
苏锦华和苏蕴娇几乎是同一时辰出生的,前后不过差了一炷香的时间。上辈子苏蕴娇的脾气可以用骄纵任性来形容,但无论怎么骄纵任性,她对家人始终真心真意,宁愿自个儿吃亏,也不愿家人受屈,尤其对这个身子羸弱的庶妹更是疼爱有加,几乎有求必应。
也是将死那年,才知这副羸弱身躯下包藏着怎样歹毒的心机。苏锦华与她的生母田氏勾结孟含蕊,三人里应外合,将苏家祸害得家破人亡,最后只剩下几个和她们关系亲近的。
甚至,就连这幅病病殃殃的模样也是装的,只为借着病躯多讨些怜爱。
此生再见,着实厌弃。
苏蕴娇深知这个妹妹心思深重,眼下还是别撕破脸为好。她假装听不出苏锦华话中暗藏的讽刺,表情如常道:“哦,是吗?外头都议论些什么?”
苏锦华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柔弱模样,“罢了,还是不说了,长姐你听了定要发火的。”
话头是苏锦华挑起来的,说了一半,把人的好奇心勾动起来,又假模假样地不往下说……苏蕴娇暗暗在心底“啧”一声——怎的上辈子她竟没发现这个庶妹是这般虚伪诡诈之人?
“无妨。”她不动声色道:“你我本是亲姐妹,彼此间无须顾虑太多。何况那些嚼舌根子的话都是外人说的,我怎会把火撒在自家人身上呢。”
苏锦华等的便是这句话。她藏起眼底的精明,拿帕子擦了擦嘴,柔柔弱弱道:“外头的人都在嘲笑长姐,道长姐定是做了甚不检点的事情,太子爷难以忍受,是以才退掉这门结下多年的亲事……”
外人素来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苏蕴娇能想到他们会议论些甚么难听话。眼底浮现洒脱淡然之色,脸上却满是愠恼,她故意慢慢悠悠问苏锦华,“这话也忒难听了。锦华,你听闻此言之后可有出面为长姐解释,将太子退婚的实情告知那起子胡乱猜测的人?”
苏锦华没料得长姐会突然问她这个,她怔住了,“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