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近,家里的大人都十分着忙,沈氏协助太太治办年事,王氏郑氏等准备各处的针线礼物,东西两府派人商量年礼戏酒等。
老爷不在家,便由大爷永正主持开宗祠,着人打扫,收拾供器,请神主,打扫上房备悬供遗真影像。西府二老爷叶秀一家从郊外庄子里回来,带着永直兄弟算年账,准备祭祖之物,分配近枝宗族闲置子弟年物。下人们也都忙着清扫庭院,打扫房屋家什,擦抹几案金银供器等。
待腊月二十,正谊堂便放了年假,沈侨和郑峦等自然都回了家,叶家几个年龄小的孩子便如脱了缰的野马,到处胡闹着玩。
特别是二房的叶泂和西府的长孙叶淼,年龄相似,都是极爱玩的,整日家带着几个弟弟在家捣鼓的不成样子。因为过年,大人都纵容孩子,渐渐连叶洛也被勾得日日不着家,去西府里斗鸡玩鸟蹴球不等。
是日,郑氏见叶洛心越发野了,入学学的几个字都快忘光了,便约束了他不许出门。
叶洛不能出去玩儿,便日日跟妹妹一处,搜罗出自己所有好玩的东西摆开了叫妹妹挑,叶湲乐得捡便宜,看中了好东西便搂着不放,叶洛极疼爱妹妹,见她喜欢什么便给她什么。
最后叶洛特意在自己房里收拾出一个柜子,将叶湲所有看中的东西都装好,然后郑重其事地说:“妹妹,这些都给你留着,将来做嫁妆。”
叶湲黑线,极为佩服叶洛的智慧,这都能引申嫁人来,不愧是早婚早育的古代啊,但见叶洛一副认真体贴的模样,叶湲也要表示下自己的感激,抱了叶洛的脖子,凑过脸把口水蹭了他满脸。
叶洛也不躲开,任由叶湲□□个够,最后还夸叶湲,“家里的姐姐妹妹,就我妹妹最聪明了,是不是?”
叶湲当然狠命点头,老哥,还是你最了解我!
叶洛又挑拣送给众人的年礼,拿了副象牙笔架,说:“峦二哥喜欢我这个笔架,送给他。”又拿了一方温润凝腻的田黄石,说道:“沈侨说要学刻章,这个送他。”
叶湲趴在一边,伸手就去扒拉那方通体透明凝固似蜜的蜡油冻石,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送给小乔那个可恶的小破孩呢?
叶洛见妹妹要那方石头,有些犹豫,他哄了叶湲道:“这个是我好容易向叔祖求来,说好送给沈侨,妹妹就不要了,好不好?”
叶湲不肯,非伸着小手要那方石头,叶洛没法,只得再哄,“好吧,这个就送给妹妹了,不过我们等沈侨学会了刻章,刻好了再要回来玩,岂不更好?”
叶湲一听,这个主意不错,便由着他去了。叶洛见妹妹如此好哄,也很是高兴,收拾了礼物,就等过完年,去各府拜会的时候送去。
叶湲也很期待过年,虽说自己还小,郑氏不会带她各处走亲戚,但有一处总是要去的,那就是舅舅家,到时候又看见看见郑峦了。
到了腊月三十,叶府各处换了联对,门神,挂牌,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叶秀等辈带着宗族子弟,郑夫人带着媳妇孙女等,开堂祭祖过年吃宴自是谨然有序。
但过年这等一年最喜庆的事,对于还不满一岁的叶湲来说,一点新奇都没有,过年那日象征性地被人抱到宗祠门口晃了晃,还没等她看清祠堂的面目,便被裹着送回去了。
叶湲很是郁闷,怪道自己年纪还太小。事后叶洛倒拉了她的手絮叨了一番祭祖的事,叶湲听了很是津津有味,不过以叶洛的话说,叶家祖籍在河南,老家的宗祠祭祖那才叫肃穆隆重呢。叶湲见叶洛一脸钦羡的样子,便释然了,这哥哥痴长了三岁,一样也是啥都没经历过啦!
到了正月初一,郑氏将叶洛和叶湲都换了新衣服,去给太太请安,叶湲由郑氏托着双腋给祖母磕头拜年,太太笑纳了,给了叶湲装有金银锞子的荷包,便是压岁钱了,叶湲高兴地咧嘴,本想叫声“祖母”之类的,但嗓子里叫出的依然是唧唧咕咕,即便如此太太已经很是高兴了。
然后又去给西府二叔祖拜年,又得了许多宝贝儿,加上伯母叔父那里,又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叶湲乐得哈喇子掉了好几回,都忘记了擦。小孩子过年,总是高兴的,有压岁钱啦!
叶湲其他日子还跟从前一样,除了搜罗叶洛的宝贝,便是被奶妈抱在怀里逗着学说话,这日在太太房里玩了一会,被抱到叶永乐的碧纱橱里玩。
叶永乐因为正月不能动针线,便收起了嫁衣,在家专心待嫁。叶永乐性子刚烈,但面上却最是恬静温和的一个人,兼之叶湲又会哄她,一个个豆子般蹦“姑”,又笑容甜美,乖巧可爱,任谁见了也欢喜不尽,故叶永乐与她极为投缘。
叶永乐发现叶湲对画画很感兴趣,便拿了几本画册翻给叶湲看,叶湲每每看到那些古代临摹画本,都忍不住激动,就这些临摹之作,笔简墨淡,清新俊逸,拿到现代也能卖个好价钱啊!
画册翻了几次,叶湲便细心发现了,扉页有行小字“南飞于聚雅苑画祝”,有赠送人却无收受人,叶湲细想,便明白了这“南飞”定然是那未来的三姑夫李北了,叶湲哑然失笑。
叶永乐却似明白了叶湲的笑意,合上画册,点了点叶湲的脑门,“精怪的丫头,笑什么呢?”叶湲见叶永乐粉面含春,越发笑得大声了!叶永乐羞恼,又一想叶湲不过是个未满周岁刚会说几个字的孩子,便由着她罢了。
说话间叶涵和叶洁也由奶妈引着进来玩,叶涵依偎在三姑身边静静地听她说话,叶洁刚会走路,便不喜人抱,在炕上摇晃着走来走去,见炕上洋漆描金小几上放着画册,便抓着去玩,叶涵一眼瞅见,忙压住画册一角,细声细气地说道:“二妹妹慢些儿,别撕了姑姑的书。”
叶洁还小,哪里懂,只嘀咕着“素、素”,使了劲去扯,叶涵见她如此,便收手,叶洁一个收不住,咕咚向后跌倒,脑门磕到了炕沿上,“哇”一声便大哭起来。
叶涵无辜地眨巴美丽的眼睛,怯怯地看叶永乐。叶永乐对两个侄女自不能偏颇,宽慰了叶涵几句,抱了叶洁拿果子哄她。叶涵低头摆弄衣角,翘起的睫毛遮住眼底一片清光,只嘴角不小心溢出一丝笑意。叶湲只觉牙痒,才几岁的孩子呢!
因大老爷叶和外任不在家,故叶家的年过得并不隆重,只置办了必要的年酒,请了些交情甚深的客人亲戚吃了,郑夫人陪了两天,感了风寒,之后的年礼年酒等都是沈氏三妯娌应付着,自己则称病闭门不出,外家请的年酒也都推给三个媳妇。
正月初六,郑氏娘家请年酒,郑氏便禀了婆婆,带着叶洛和叶湲去舅舅家拜年吃酒。
叶洛好容易出门,自然是极为高兴,早起就收好了送给表哥的礼物,匆匆地吃饭,吃完就忙乎地催备车。
叶湲自是不必说,兴奋地咿呀了一早上,吵得郑氏头疼,笑着捏她腮帮子,笑骂道:“学舌的小丫头,叫你喊声娘怎么都饶不过来,这会子怎么这么多话?”
叶湲便扑进郑氏怀里乱揉,娘是叫不出来,妈倒是叫的溜了,几句妈妈喊过去,郑氏的眼越发柔了。
舅舅家在城南最繁华的长安大街上,此处街市繁华,人烟阜盛,店铺酒楼栉比鳞次,只如今尚在正月,店铺都关门歇业,但街上车马行人不断,不时有仆人吆喝牲畜之声,马蹄践踏青石板的踢踏声,细听间或从轿车中传出女子轻语低笑。
叶湲几乎是趴在轿帘的小缝上,贪婪地看着外面的一切,叶洛也不老实,趴在叶湲身后指指点点,告诉她这是酒楼,那是脂粉铺子,那家是绸缎庄,那里是书楼,似乎他是个万事通般。
郑氏靠在大红金钱蟒靠背上,一手托着叶湲的腰,任由一对小儿女私语玩笑。车马辚辚,车内温馨,叶湲偶回头,见郑氏脸上柔和笑容,也觉心中温暖,有家如此,也不枉此生了。没趴一会儿,马车一颠,叶湲便被震得滚到郑氏怀里了,叶湲吸了口气,闻着郑氏身上有清淡的脂粉香味,心柔眼饧,不几时便睡过去了。
叶湲是被几声轻笑惊醒的,睁开眼,还有些迷糊,锦帐绣幕,雕漆圈椅,铺着猩红毡的大炕,彩穗璎珞,满目繁华胜景,恍若梦中,眼前景物渐渐清晰,梦渐醒,原来已到了舅舅家,抱着她笑的正是舅母邓氏。
邓氏见叶湲瞪着迷茫的大眼睛,穿着大红绣花小毛皮袄,水红院绸绣花裤,粉红桃花小绣鞋,裹着银红洋绉银鼠皮斗篷,一色的红,热闹喜庆又衬着人小颜嫩,更兼叶湲噘着小嘴若有所思,邓氏更笑了,“小猴子,这觉睡的好香甜,唤了几声才醒来。”
叶湲听懂了,便对邓氏笑了笑,邓氏越发欢喜,亲了叶湲几口,郑氏笑道:“丫头虽小,却也沉着呢,舅母喜爱,叫奶妈抱了一边玩便罢了,总抱着惯坏了她。”
于是邓氏叫奶妈抱了叶湲,自己与郑氏坐下说话,又拿了个平金堆绣四合如意式荷包给叶湲玩。叶湲好奇地盯着荷包,邓氏便吩咐郑峦打开给叶湲瞧。叶湲这才瞧见站在舅母身后的郑峦,红袄绫裤,头发束结着红丝缯,形如鹁角,纯稚可爱。
郑峦对叶湲甜甜一笑,从荷包里掏出一个金寿星,叶湲顿时两眼放光。
郑峦见叶湲目不转睛看得极为有趣,便吩咐丫鬟又捧了一堆金银锞子来,有梅花式的,海棠式的,吉庆有鱼的,八宝联春的,笔锭如意的,状元及第的,一色的摊开,金银辉映,叶湲抓了一个金锞子在手里掂量,嗯,真金哦!她咧着小嘴龇着几颗小白牙抱着金锞子痴迷傻笑的样儿,又将众人都逗笑了。
郑峦也不那么害羞了,又拿了一尊红珊瑚佛塔给叶湲玩,叶湲见了那珊瑚色彩艳丽夺目,便丢了金锞子,财迷佛塔去了。
是时,郑峰进来,逗弄叶湲,叶湲看了他几眼,便不理会了,只与郑峦近乎。
邓氏笑道:“峦哥儿生得清秀,性子也软和,和姐妹们最是要好,不像他哥哥猢狲似的,好动活泛,只喜欢与外面那些掌柜活计厮混,没得淘气!看看我们湲姐儿,到会认人的很。”
叶湲被她一语说破只喜欢与郑峦亲近,有些不好意思,松开了抓着郑峦一根手指头的小手,歉意地对郑峰笑了笑。
郑峰嘿嘿一笑,对邓氏说道:“母亲教训的很是,二弟聪明得紧,又好学上进,将来定是前途无限,母亲就等着当诰命夫人吧!”
转头对叶湲做了个鬼脸,“你个小丫头,这么小就懂得捡高枝头栖了?看我不胳肢你!”说着双手放嘴边哈了口气,要胳肢叶湲,叶湲见他的架势,就觉得浑身上下都麻软了,咯咯笑着窝进吴嬷嬷怀里起不来身。
叶洛一见妹妹笑个不停,也来了劲头,伸手到叶湲腋下胳肢她,郑峦则浅浅笑着看热闹。叶洛的手刚伸到叶湲身上,叶湲已经笑得快喘不过气来,吴嬷嬷见状,笑着抱开了叶湲,说道:“小爷快罢手,妹妹要喘不过气来了。”
郑氏也呵斥叶洛不要逗妹妹,郑峰早收了手一边笑看着,见丫鬟换茶,亲自执了壶给郑氏和邓氏添茶。
郑氏见郑峰眉眼间已有大人般的沉稳,点头赞叹,“峰哥儿也是个懂事的,刚说弟弟那番话倒像是自贬了,你这般年纪,又自小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平白比别人长了许多见识,应该站得更高才是,你母亲有享你福的日子呢。”
郑峰道:“姑母教诲的是,只是福气也分许多种,我如今在正谊堂用功念书,不正是顺母亲的愿,叫她安心的意思?”
郑氏听郑峰这些话,便知道他见识不凡,是个人小主意却大的,她见邓氏蹙眉不悦,便不再逗郑峰说出更多惹母亲不喜的话,便换了话头,说起亲戚间的戏酒等话来,邓氏接了话,一时便将对郑峰的不快抛开了。
郑峰在母亲姑母处凑趣了一番,便出去了,邓氏又叫丫鬟带着吴嬷嬷等出去用点心歇息,屋里只有姑嫂两个说些私房话。
这边郑峦陪着叶湲,教她说话,叶湲也很卖力,努力转着舌头吐出一个个怪异音节。郑峦很是有耐心,一个“老虎”教了数十遍,连叶湲都重复的累了,他还一点不耐烦都没有,叶湲对他越发仰慕,这么小点就这么有定力,多好的性格!
邓氏屋里当地放着四足兽头流金珐琅大火盆,烧着旺旺的红罗炭,铺着皮褥的大炕也烧得旺旺的,不几时叶湲便玩得一脑门子的汗,洁白的脸烧出芙蓉花瓣的颜色,越发显得眼亮人艳。
郑峦腼腆,最喜女孩儿,看着叶湲越发觉得她生得可爱,那性子更软和了,连声音都透着甜腻的宠爱。
叶湲越发享受,把头枕在郑峦腿上,舒服地闭上眼睛,静日玉生香,嗯,我这也是这种意境吧?鼻端有淡淡的和罗香,耳边有小正太的绵软低语,胜景流光,闺中意趣,不就如此?
这个年过得很有趣味。